《朝花夕拾》的創作秘密:魯迅的柔情為何要藏在這裡?

2019-07-19     星期五文藝

在中國文學史上,既是戰士又是詩人的人不多,魯迅就是一個。他總是被冠以現實主義作家的頭銜,但是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用文字進行訴說的靈魂是複雜而糾結的,簡單的用單一名詞概括對於作家來說是一種褻瀆。

就像《摩羅詩力說》就充分展示了青年魯迅激情昂揚的浪漫情懷;《野草》中蘊含的冰山包裹著火種那樣的孤獨但卻狂勁恣意;而《朝花夕拾》中溫馨悠揚的自我抒情筆調則體現了中年魯迅的脈脈溫情與童心的至真至誠。

對於《朝花夕拾》這部集子,以前的研究者是忽略的,大家都以為它是魯迅的一些閒筆而已,並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直到後來李霽野在《漫談<朝花夕拾>》中給這部被人遺忘的集子一個名分,認為它是魯迅早年生活的珍貴資料,同樣也是一件藝術品。後來的研究者漸漸將其與魯迅的精神理念進行融合,從而要找到一個完整的有愛有恨,有血有肉的魯迅。

一、 一個流浪詩人的田園牧歌

《朝花夕拾》這部散文集寫於1926年2月21日到11月18日,這九個月中,魯迅一直處於流離狀態。這段時間他創作了哲理化散文詩集《野草》與雜文《華蓋集》等,可以說這段時間是他創作的高峰期。但讓人覺得奇怪的是無論是《野草》還是《華蓋集》都有濃重的魯迅風格,作品中充滿著堅韌和執著,傲骨與不屈,但是《朝花夕拾》卻是溫情脈脈,如涓涓細流,悠悠訴說。

為什麼魯迅會在他繁忙的夾縫中,梳理出這一段思想?而這段回憶性的文字對於魯迅來說意味什麼?從這些隻言片語的間斷記憶里,我們發現魯迅一直在尋找著通往他精神之鄉的路途。

有人專門總結過魯迅的「逃亡」次數與時間,發現他從13歲開始的逃亡,到晚年躲避戰亂,一生都在不斷地遷移與漂泊。童年的那次逃亡由於祖父的科場案,家人怕牽連孩子,他不得不離家避難。這是魯迅第一次「出逃」,那個時候家道中落,對世態炎涼的感受,對人世的冷漠與欺詐的仇恨,從他的內心來說,這是他人生中最無法抹去的印記。這次的逃亡也結束了魯迅快樂的童年,仿佛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從此以後,魯迅一直在漂泊著生活。

魯迅童年的百草園

而每到一處,魯迅在思想上就會有起伏,仿佛他要的不是一種定居安穩的生活,而是痴迷於漂泊中。就如在《野草》集中的過客,他不停地在尋找,他的精神在追尋,他自己已經無法停歇。早年的魯迅並不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但是到了一定的環境之中,到了一種威脅到生命,震撼到靈魂的時候,他猛然發現自己的內心其實總是存在著一個故鄉的。

魯迅重新整理《朝花夕拾》的時候,將連載在《莽原》的《舊事重提》改名為《朝花夕拾》。他說:

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有的時候需要的是一種沉澱,經過了作家思想的整合寫出來的東西才有著他獨特的風格。正是由於寫出的回憶是經過了整合,因此它不會完全是現實的,不能完全把《朝花夕拾》當做實在的傳記,更多的它是一部有著自傳性的散文集。

散文集《朝花夕拾》

當作家對自己的過去進行回憶的時候,他們的記憶力顯得那樣的驚人,其實在某些時候,都是一種詩意的想像在作祟,魯迅也說,這十篇文章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內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從這裡看出,魯迅並非有意的美化自己的歷史,而是「只記得是這樣」。

過去的事情經過時間的沉澱,能記住的總是打動人心的,因此魯迅這幾篇從記憶里抄出來的文章是他難以忘卻的,是對他的現在進行著一種隱約的回歸召喚的聲音。因此,魯迅帶著一種唯美的思想走進了久遠的田園牧歌。

二、一個戰士被記在黑名單上後的反抗

1926年,對於魯迅來講是極具特殊意義的。這一年他受到高壓政治的迫害以及部分知識分子的排擠。在三·一八慘案後,北洋軍閥政府曾擬通過一分通緝名單,魯迅、許壽裳等50人就在名單內。

中年魯迅

為了躲避迫害,魯迅與好友一起先後避難於山本醫院、德國醫院以及法國醫院。據許壽裳回憶到,他們在避難其間,躲在地下室或者雜物室,而魯迅在那種條件下依然堅持創作,《朝花夕拾》的中間三篇就是那時所寫。政治的威壓已經對他生命有了威脅,還有來自知識分子內部因為不同的文藝思想而導致的排擠與謾罵,已經使魯迅感到煩亂。在《朝花夕拾》動筆之前,《華蓋集·題記》中有地方也提到此時的心境:

「……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

對魯迅來講,敵對者的進攻,卻恰恰激起了他那種「不寬容」的鬥士情感。他在戰鬥的時候,要應對各方的論戰,精神上或許出於一種游離的不在場狀態,他沒有時間好好思索自己生命,對於魯迅這樣一個忠誠於自己內心的人來講,長時間的游離狀態,會讓他煩躁與不安。

而這部《朝花夕拾》的寫作正是「從紛亂中尋出一點閒靜來」。我們知道魯迅當時正處于思想飛躍的前夜,情緒比較複雜:一方面執著地戰鬥,一方面有時又有某種「游勇」式的寂寞感,感到與那些卑劣論敵們「糾纏」實在有些痛苦和無聊。他需要慢慢思索自己的事情,靜靜的面對自己的生命,對找出一條為自己解脫的路。

希臘神話中,諸神對西西弗斯進行了懲罰,他的一生必須不斷推動著上山的石頭,石頭滾下去,他下次推上去。如此反覆。可是西西弗斯並沒有喪氣,他面對懲罰,開始在不斷往復的推動石頭過程中找到了樂趣。或許魯迅在敵人瘋狂逮捕他的這個時候寫《朝花夕拾》,就是一種文人的反抗。

三、一個中年男人戀愛後的彷徨

1926年,在這一年,魯迅與許廣平的愛情劇烈升溫,他們往來的信件頻繁。許廣平用女性的細心、體貼,給魯迅多年來貧瘠的愛情荒漠以雨潤。

他無法抗拒許廣平的真誠與熱烈的愛情。與許廣平的愛情確實讓魯迅有了「歸屬」,有了一種「家」的召喚,這裡是溫柔之鄉,可以停靠,可以休息疲憊的心靈。他在這裡獲得了一個男人所渴望的樸素的情感。但是魯迅已有了妻子朱安,他是孝子,他不能違背母親的意願。更何況魯迅知道他若拋棄了朱安,這或許就等於推她走入絕境,他於心何忍!魯迅在情感中搖擺,他不能給許廣平一個名分,又不能拋棄朱安。因此他的感情在此時還是沒有「定居」,情感的搖擺也意味著精神的漂泊。他的善良與至誠之心,讓他難於決斷,在此時他依然是一個「精神的流浪者」。

《朝花夕拾》中關於捉鳥的插圖

在面對選擇的時候,他一面內心壓抑著找到愛人的狂喜,一面又面對母親和朱安那種自責和無奈。於是,在創作中,選擇走向了童年的故事。在童年的故事中梳理自己的成長,在那裡找到最初的初心。或許只有那裡能給他帶來選擇的勇氣。只有那裡,讓他覺得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記憶。

魯迅紹興故居

漂泊,似乎是魯迅命中注定的生命求索生存方式,他以詩人的敏感與真摯進行著精神之旅。就是處於這樣的時期,在戰鬥與抉擇的雜亂時期,《朝花夕拾》誕生了。可以說《朝花夕拾》是個人歷史追溯,是一部尋根的過程,它一直處於尋找故鄉的路途中,是個人心靈史的溯源。它不同於別的作品之處,在於這裡裝載著魯迅沉甸甸的記憶。從北京到廈門看似是地點的轉移,其實也正暗含著魯迅的「逃離」與「復歸」。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知識分子在迷茫與抉擇中進行了一次鳳凰涅槃的重生。殊不知,這種新生需要的不是簡單的知識與書籍的凈化而是淚與血的生死徘徊。因此,二十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內心都有一種血性,這樣的熱血洗禮化作了文本中的獨特的書寫風格。而《朝花夕拾》的溫情便是某種方式的感召,讓他進行一次尋根般的找尋與回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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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魯迅、許廣平.《兩地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3]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M]長沙:嶽麓書社,1999

[8]魯迅.朝花夕拾.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Q-gxEGwBmyVoG_1ZCXr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