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系語錄體著作,十四卷, 戰國時代孟子與其弟子萬章等編著,約成書於戰國中後期。孟子名軻,戰國中期鄒國(今山東鄒縣)人,受業於孔子之孫子思的門人,以孔門傳人自任,後世尊稱為「亞聖」。孟子主張實行「仁政」而成「王道」,認為人性本善,強調個人人格完善的作用,其學說與孔子學說一起,稱為「孔孟之道」。《孟子》一書,《史記》本傳中稱有七篇,東漢學者趙岐作《孟子章句》,將每一篇分為上下,成七篇十四卷,各篇名均採擷每篇首若干字詞組成,並無實際意義。至宋代,《孟子》入「十三經」。
【原文】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譯文】
莊暴進見孟子,說:「我朝見大王,大王和我談論喜好音樂的事,我沒有話應答。」
接著問道:「喜好音樂怎麼樣啊?」
孟子說,「大王如果非常喜好音樂,那齊國恐怕就治理得很不錯了!」
幾天後,孟子在進見宣王時問道:「大王曾經和莊暴談論過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宣王臉色一變,不好意思地說:「我並不是喜好先王清靜典雅的音樂,只不過喜好當下世俗流行的音樂罷了。
孟子說,「大王如果非常喜好音樂,那齊國恐怕就治理很不錯了!在這件事上,現在的俗樂與古代的雅樂差不多。」
宜王說:「能讓我知道是什麼道理嗎?」
孟子說:「獨自一人娛樂,與和他人一起娛樂,哪個更快樂?」
宣王說:「不如與他人一起娛樂更快樂。」
孟子說:「和少數人一起娛樂,與和多數人一起娛樂,哪個更快樂?」
宣王說:「不如與多數人一起娛樂更快樂。」
孟子說,「那就讓我來為大王講講娛樂吧!假如大王在奏樂,百姓們聽到大王鳴鐘擊鼓、吹蕭奏笛的音聲,都愁眉苦臉地相互訴苦說:『我們大王喜好音樂,為什麼要使我們這般窮困呢?父親和兒子不能相見,兄弟和妻兒分離流散。』假如大王在圍獵,百姓們聽到大王車馬的喧囂,見到旗幟的華麗,都愁眉苦臉地相互訴苦說:『我們大王喜好圍獵,為什麼要使我們這般窮困呢,父親和兒子不能相見,兄弟和妻兒分離流散。』這沒有別的原因,是由於不和民眾一起娛樂的緣故。
「假如大王在奏樂,百姓們聽到大王鳴鐘擊鼓、吹蕭奏笛的音聲,都眉開眼笑地相互告訴說:『我們大王大概沒有疾病吧,要不怎麼能奏樂呢?』假如大王在圍獵,百姓們聽到大王車馬的喧囂,見到旗幟的華麗,都眉開眼笑地相互告訴說:『我們大王大概沒有疾病吧,要不怎麼能圍獵呢?』這沒有別的原因,是由於和民眾一起娛樂的緣故。如果大王能和百姓們同樂,那就可以以王道統一天下。」
【原文】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譯文】
齊宣王問道:「文王的園林有七十里見方,有這事嗎?」
孟子答道:「在文獻上有這樣的記載。」
宣王問:「竟有這麼大嗎?」
孟子說:「百姓還覺得小了呢。」
宣王說:「我的園林四十里見方,百姓還覺得大,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文王的園林七十里見方,割草砍柴的可以去,捕鳥獵獸的可以去,是與百姓共同享用的,百姓認為太小,不也是很自然的嗎?我初到齊國邊境時,問明了齊國重要的禁令,這才敢入境。我聽說國都郊區之內有個園林四十里見方,殺了其中的麋鹿,就如同犯了殺人罪;這就像是在國內設下了一個四十里見方的陷阱,百姓認為太大了,不也是應該的嗎?」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譯文】
齊宣王問道:「和鄰國交往有什麼講究嗎?」
孟子回答說:「有。只有有仁德的人才能夠以大國的身份侍奉小國,所以商湯侍奉大國,周文王侍奉昆夷。只有有智慧的人才能夠以小國的身份侍奉大國,所以周太王侍奉獯鬻,越王勾踐侍奉吳王夫差。以大國身份侍奉小國的,是以天命為樂的人;以小國身份侍奉大國的,是敬畏天命的人。以天命為樂的人安定天下,敬畏天命的人安定自己的國家。《經》說:『畏懼上天的威靈,因此才能夠安定。』」
宣王說:「先生的話可真高深呀!不過,我有個毛病,就是逞強好勇。」
孟子說:「那就請大王不要好小勇。有的人動輒按劍瞪眼說:『他怎麼敢抵擋我呢?』這其實只是匹夫之勇,只能與個把人較量。大王請不要喜好這樣的匹夫之勇!」
「《詩經》說:『文王義憤激昂,發令調兵遣將,把侵略莒國的敵軍阻擋,增添了周國的吉祥,不辜負天下百姓的期望。』這是周文王的勇。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
「《尚書》說:『上天降生了老百姓,又替他們降生了君王,降生了師表,這些君王和師表的唯一責任,就是幫助上帝來愛護老百姓。所以,天下四方的有罪者和無罪者,都由我來負責,普天之下,何人敢超越上帝的意志呢?』所以,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橫行霸道,周武王便感到羞恥。這是周武王的勇。周武王也是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如今大王如果也做到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那麼,老百姓就會唯恐大王不喜好勇了啊。」
【原文】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說,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譯文】
齊宣王在別墅雪宮裡接見孟子。宣王說:「賢人也有在這樣的別墅里居住遊玩的快樂嗎?」
孟子回答說:「有。人們要是得不到這種快樂,就會埋怨他們的國君。得不到這種快樂就埋怨國君是不對的;可是作為老百姓的領導人而不與民同樂也是不對的。國君以老百姓的憂愁為憂愁,老百姓也會以國君的有愁為憂愁。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愁為憂愁,這樣還不能這樣還不能夠使天下歸服,是沒有過的。
「從前齊景公問晏子說:『我想到轉附、朝舞兩座山去觀光遊覽,然後沿著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邪。我該怎樣做才能夠和古代聖賢君王的巡遊相比呢?』
「晏子回答說:『問得好呀!天子到諸侯國家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視各諸侯所守疆土的意思。諸侯去朝見天子叫述職。述職就是報告在他職責內的工作的意思。沒有不和工作有關係的。春天裡巡視耕種情況,對糧食不夠吃的給予補助;秋天裡巡視收穫情況,對歉收的給予補助。夏朝的諺語說:「我王不出來遊歷,我怎麼能得到休息?我王不出來巡視,我怎麼能得到賞賜?一遊歷一巡視,足以作為諸侯的法度。」現在可不是這樣了,國君一出遊就興師動眾,索取糧食。飢餓的人得不到糧食補助,勞苦的人得不到休息。大家側目而視,怨聲載道,違法亂記的事情也就做出來了。這種出遊違背天意,虐待百姓,大吃大喝如同流水一樣浪費。真是流連荒亡,連諸侯們都為此而憂慮。什麼叫流連荒亡呢?從上游向下游的遊玩樂而忘返叫做流;從下游向上游的遊玩樂而忘返叫做連;打獵不知厭倦叫做荒;嗜酒不加節制叫做亡。古代聖賢君王既無流連的享樂,也無荒亡的行為。至於大王您的行為,只有您自己選擇了。』
「齊景公聽了晏子的話非常高興,先在都城內作了充分的準備,然後駐紮在郊外,打開倉庫賑濟貧困的人。又召集樂官說:『給我創作一些君臣同樂的樂曲!』這就是《徴招》、《角招》。其中的歌詞說:『畜君有什麼不對呢?』『畜君』,就是熱愛國君的意思。」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譯文】
齊宣王問道:「別人都建議我拆毀明堂,究竟是拆毀好呢?還是不拆毀好呢?」
孟子回答說:「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請不要拆毀它吧。」
宣王說:「可以把王政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時候,對農民的稅率是九分抽一;對於做官的人是給予世代承襲的俸祿;在關卡和市場上只稽查,不徵稅;任何人到湖泊捕魚都不禁止;對罪犯的處罰不牽連妻子兒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鰥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婦;沒有兒女的老年人叫做獨老;失去父親的兒童叫做孤兒。這四種人是天下窮苦無靠的人。文王實行仁政,一定最先考慮到他們。《經》說:『有錢人是可以過得去了,可憐那些無依無靠的孤人吧。」
宣王說:「說得好呀!」
孟子說:「大王如果認為說得好,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宣王說:「我有個毛病,我喜愛錢財。」
孟子說:「從前公劉也喜愛錢財。《詩經》說:『收割糧食裝滿倉,備好充足的乾糧,裝進小袋和大囊。緊密團結爭榮光,張弓帶箭齊武裝。盾戈斧鉚拿手上,開始動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裡的人有谷,行軍的人有乾糧,這才能夠率領軍隊前進。大王如果喜愛錢財,能想到老百姓也喜愛錢財,這對施行王政有什麼影響呢?」
宣王說:「我還有個毛病,我喜愛女色。」
孟子回答說:「從前周太王也喜愛女色,非常愛他的妃子。《詩經》說:『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驅馳快馬。沿著西邊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帶著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時,沒有找不到丈夫的老處女,也沒有找不到妻子的老光棍。大王如果喜愛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愛女色,這對施行王政有什麼影響呢?」
【原文】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譯文】
孟子對齊宣王說:「如果大王您有一個臣子把妻子兒女託付給他的朋友照顧,自己出遊楚國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他的妻子兒女卻在挨餓受凍。對待這樣的朋友,應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和他絕交!」
孟子說:「如果您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屬,那應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撤他的職!」
孟子又說:「如果一個國家的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左右張望,把話題扯到一邊去了。
【原文】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譯文】
孟子拜見齊宣王,說:「我們平時所說歷史悠久的國家,並不是指那個國家有高大的樹木,而是指有世代建立功勳的大臣。可大王您現在卻沒有親信的大臣了,過去所任用的一些人,現在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齊宣王說:「我應該怎樣去識別那些真正缺乏才能的人而不用他呢?」
孟子回答說:「國君選擇賢才,在不得已的時候,甚至會把原本地位低的提拔到地位高的人之上,把原本關係疏遠的提拔到關係親近的人之上,這能夠不謹慎嗎?因此,左右親信都說某人好,不可輕信;眾位大夫都說某人好,還是不可輕信;全國的人都說某人好,然後去考察他,發現他是真正的賢才,再任用他。左右親信都說某人不好,不可輕信;眾位大夫都說某人不好,還是不可輕信;全國的人都說某人不好,然後去考查他,發現他真不好,再罷免他。左右親信都說某人該殺,不可輕信;眾位大夫都說某人該殺,還是不可輕信;全國的人都說某人該殺,然後去考查他,發現他真該殺,再殺掉他。所以說,是全國人殺的他。這樣做,才可以做老百姓的父母官。」
【原文】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譯文】
齊宣王問道:「商湯流放夏桀,武王討伐商紂,有這些事嗎?」
孟子回答道:「文獻上有這樣的記載。」
宣王問:「臣子殺他的君主,可以嗎?」
孟子說:「敗壞仁的人叫賊,敗壞義的人叫殘;殘、賊這樣的人叫獨夫。我只聽說殺了獨夫紂罷了,沒聽說臣殺君啊。」
【原文】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
【譯文】
孟子謁見齊宣王,說:「建造大房子,就一定要叫工師去尋找大木料。工師找到了大木料,大王就高興,認為工師是稱職的。木匠砍削木料,把木料砍小了,大王就發怒,認為木匠是不稱職的。一個人從小學到了一種本領,長大了想運用它,大王卻說:『暫且放棄你所學的本領來聽我的』,那樣行嗎?設想現在有塊璞玉在這裡,雖然價值萬金,也必定要叫玉人來雕琢加工。至於治理國家,卻說:『暫且放棄你所學的本領來聽我的』,那麼,這和非要玉匠(按您的辦法)去雕琢玉石不可,有什麼不同呢?」
【原文】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譯文】
齊國人攻打燕國,大獲全勝。齊宣王問道:「有人勸我不要占領燕國,有人又勸我占領它。我覺得,以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去攻打一個同樣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只用了五十天就打下來了,光憑人力是做不到的呀。如果我們不占領它,一定會遭到天災吧。占領它,怎麼樣?」
孟子回答說:「占領它而使燕國的老百姓高興,那就占領它。古人有這樣做的,周武王便是。占領它而使燕國的老百姓不高興,那就不要占領它。古人有這樣做的,周文王便是。以齊國這樣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去攻打燕國這樣一個同樣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燕國的老百姓卻用飯筐裝著飯,用酒壺盛著酒漿來歡迎大王您的軍隊,難道有別的什麼原因嗎?不過是想擺脫他們那水深火熱的日子罷了。如果您讓他們的水更深,火更熱,那他們也就會轉而去求其他的出路了。」
【原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繫纍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譯文】
齊國人攻打燕國,占領了它。一些諸侯國在謀划著要用救助燕國。齊宣王說:「不少諸侯在謀划著要來攻打我,該怎麼辦呢?」
孟子回答說:「我聽說過,有憑藉著方圓七十里的國土就統一天下的,商湯就是。卻沒有聽說過擁有方圓千里的國土而害怕別國的。《尚書》說:『商湯征伐,從葛國開始。』天下人都相信了.所以,當他向東方進軍時,西邊國家的老百姓便抱怨;當他向南方進軍時,北邊國家的老百姓便抱怨。都說:『為什麼把我們放到後面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久旱盼烏雲和虹霓一樣。這是因為湯的征伐一點也不驚擾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種地的照常種地。只是誅殺那些暴虐的國君一來撫慰那些受害的老百姓。就像天上下了及時雨一樣,老百姓非常高興。《尚書》說:『等待我們的王,他來了,我們也就復活了!』如今,燕國的國君虐待老百姓,大王您的軍隊去征代他,燕國的老百姓以為您是要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所以用飯筐裝著飯,用酒壺盛著酒漿來歡迎您的軍隊。可您卻殺死他們的父兄,抓走他們的子弟,毀壞他們的宗廟,搶走他們寶器,這怎麼能夠使他們容忍呢?天下各國本來就害怕齊國強大,現在齊國的土地又擴大了一倍,而且還不施行仁政,這就必然會激起天下各國興兵。大王您趕快發出命令,放回燕國老老小小的俘虜,停止搬運燕國的寶器,再和燕國的各界人士商議,為他們選立一位國君,然後從燕國撤回齊國的軍隊。這樣做,還可以來得及制止各國興兵。」
【原文】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飢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譯文】
鄒國與魯國交戰。鄒穆公對孟子說:「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個,百姓卻沒有一個為他們而犧牲的。殺他們吧,殺不了那麼多;不 殺他們吧,又實在恨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長官被殺而不去營救。到底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說:「災荒年歲,您的老百姓,年老體弱的棄屍于山溝,年輕力壯的四處逃荒,差不多有上千人吧;而您的糧倉里堆滿糧食,貨庫里裝滿財寶,官吏們卻從來不向您報告老百姓的情況,這是他們不關心老百姓並且還殘害老百姓的表現。曾子說:『小心啊,小心啊!你怎樣對待別人,別人也會怎樣對待你。』現在就是老百姓報復他們的時候了。您不要歸罪於老百姓吧!只要您施行仁政,老百姓自然就會親近他們的領導人,肯為他們的長官而犧牲了。」
【原文】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譯文】
滕文公問道:「騰國是一個小國,處在齊國和楚國兩個大國之司。是歸服齊國好呢,還是歸服楚國好呢?」
孟子回答說:「到底歸服哪個國家好我也說不清。如果您一定要我談談看法,那倒是只有另一個辦法:把護城河挖深,把城牆築堅固,與老百姓一起堅守它,寧可獻出生命,老百姓也不退去.做到了這樣,那就可以有所作為了。」
【原文】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譯文】
滕文公問道:「齊國要修築薛城,我很害怕,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道:「從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裡,他便離開,遷到岐山下居住。不是願意選擇那裡居住,迫不得已罷了。(一個君主)如果能施行善政,後代子孫中必定會有稱王於天下的。君子創立基業,傳給後世,是為了可以繼承下去。至於能否成功,那就由天決定了。您怎樣對付齊國呢?只有努力推行善政罷了。」
【原文】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
【譯文】
滕文公問道:「滕國是個小國,竭力去侍奉大國,卻不能免除威脅,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道:「從前,周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裡。(周太王)拿皮裘絲綢送給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好狗良馬送給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珠寶玉器送給狄人,還是不能免遭侵犯。於是召集邠地的父老,對他們說:『狄人想要的是我們的土地。我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君子不拿用來養活人的東西害人。你們何必擔心沒有君主?我要離開這裡了。』於是離開邠地,越過梁山,在岐山下建城邑定居下來。邠地的人說:『是個仁人啊,不能失去他啊。』追隨他遷居的人,多得像趕集市一般。也有人說:『(土地)是必須世世代代守護的,不是能自作主張的,拼了命也不能捨棄它。』請您在這兩種辦法中選擇吧。」
【原文】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譯文】
魯平公將要外出,他寵愛的近臣臧倉請示說:「往日君王外出,都要令有關官員知道。今天車馬已經備好,有關官員還不知道要去哪裡,膽敢請君王示下。」
魯平公說:「要去見孟子。」
臧倉說:「這是為什麼呀?您為什麼要降低身份去見一個讀書人呢?您以為他賢能嗎?禮義是賢者所提倡的;而孟子後來為母親操辦的喪事超過先前為父親操辦的喪事。君王還是不要見他的好。」
魯平公說:「好吧。」
樂正子入宮見魯平公,說:「君王為什麼不去見孟柯呢?」
魯平公說:「有人告訴寡人說:『孟子後來為母親操辦的喪事超過先前為父親操辦的喪事。』所以我不去見他。」
樂正子說:「這是為什麼呀?君王所謂的超過,是前面用士的喪禮,後面以大夫的喪禮?還是前面用三鼎禮,後面用五鼎禮?」
魯平公說:「不是,我所說的是指棺槨和壽衣的精美不同。」
樂正子說:「這不叫超過,這是前後家境貧富不同而已。」
後來樂正子見到孟子時說:「我告訴了君王,君王本來要來見你的,但有一個他寵愛的近臣臧倉阻止了他,魯君因此沒有來。」
孟子說:「一個行動,或許有人促進它;停止了,或許有人制止它。行動和停止,不是一個人所能左右的。我之所以不能與魯君相見,天意呀!臧倉那小子怎麼能使我們不能相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