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汴州
1
莫尋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女人一過二十五就成了超市的過季商品,菜場五點半之後的小菜,任你當初如何鮮嫩可人一掐冒水兒,現在也是亟待脫手,買一送一,全場大甩賣。
娘親的話題已經從MBA,健身塑形轉到了你三姑給你介紹了個對象,你八嬸有個不錯的小伙想約你吃個飯。莫尋掐指一算,老媽的這個轉變大概也就近一年之間,準確來說是她過了28歲生日之後。
她已經不敢回家,以工作繁忙為由,在外租了個一室一廳,躲一天算一天,躲一年是一年。她不是不急,比她小四歲的表妹已經開始著手給孩子找幼兒園,她這初戀還捂在懷裡,簡直丟臉。可她有什麼辦法,她喜歡的人不感冒她,喜歡她的人她各個不喜歡,總不能飢不擇食,隨便找個將就過,抱娃收雞蛋、圍著灶台轉,那人和動物又有什麼分別。
她不醜,當然也不怎麼美,姿色中庸,不過是讀了太多書,身上還是多多少少有些書卷氣。二十八年了,前十八年莫尋把時間精力都獻給了高考,中間四年獻給了雅思托福GRE,後面三年獻給了老媽親友團的碎碎念。如今想來,由她逍遙放縱的時光也不過就是剩餘那三兩年,真的是慘絕人寰。
她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了。
老媽的奪命Call呼進來時,莫尋可不就在深思。
母上的聲音殷切而溫柔,膩得能出油。「尋尋,吃了沒?」
莫尋一個激靈,手機差點掉在地上,趕緊一把抓住。「您老別扯這沒用的,年齡、單位、身高、長相,直接說吧。」
老媽發出一聲孺子可教的笑聲,直贊閨女靈光又上道。「陳家駒!你光聽這名字,跟你喜歡的那歌手一樣一樣的,你就說是不是緣分吧!」老媽得意地笑,隨之神秘地壓低聲音,「剛從美國回來,特愛健身,練了一身進口腱子肉!我是這樣想的,在結婚生子這個方面,我們雖然起步晚,但如果能找個身體好的,我們就一定有趕超的希望!」
莫尋一口水沒咽下去全湧進了氣管,「咳咳咳……」老臉一紅接著說:「我說媽,這是找對象呢。再說,結婚生娃又不是你們那會兒,還趕超?趕英超美啊?教導你們發揮主觀能動性是要尊重客觀規律的,你這樣瞎搞亂搞是要不得的呀?」
「你閉嘴!把你這瞎憑的勁兒用到搞對象上,老娘我用得著一把年紀了還操碎心嗎?誒?你說我這個命怎麼這麼苦,老公老公不思進取,臨退休還是個副科,孩子孩子一事無成,連個能當副科的老公都找不到……哎喲,你說我這個命怎麼那麼苦……」
莫尋雙眼呈呆滯狀,死魚一樣聽完老媽的哭嚎,舉手投降。「得得得,我求您,您說,啥地方啥時候,我去還不成嗎?」
一掃之前的賣慘,話筒那頭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老媽聲音輕快道:「我微信發給你。」
幾乎是電話剛掛,消息一聲滴答就傳了進來,「明晚七點,春風渡,蘇菜喲。」
老媽在後頭髮了個二貨哈士奇哈喇子流到地上的笑臉,配詞「麼麼噠」。
莫尋深覺自己窩囊,氣得不行,把鍵盤敲得噼里啪啦。
2
下班後莫尋吃了一大包泡椒鳳爪,嫌不過癮,又吃了一包薯片,才腆著肚子往飯店去。她是28了,可為什麼要逼著她相親,她心裡認為相親就是一種極其野蠻的交友方式,你的一切都要被撕開攤到桌上,男女雙方理性地互相權衡、比較試探,再根據所有的信息判斷對方的條件,完全沒有天雷勾動地火的那一道閃電。就和過去在集市上買牲口一樣,圍著牲口轉兩圈,還能再掰開牛馬騾子的嘴看看牙口好壞。
單位離得近,莫尋去得還是早了,玩消消樂直到手機剩10%的電量時,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頭頂傳來,「你好,莫小姐。」
你才是小姐,你們全家都是小姐。莫尋暗罵了一句,再抬起頭時已經是職業化的假笑,「黃先生?你好。「
她沒抱希望果然是英明睿智,作為從大洋彼岸回國的海龜,對方絕對配得上一個「差強人意」。五官倒還長得湊合,算是劍眉朗目了,可這品味實在是不敢恭維,那廝居然穿了一件老頭夏天納涼的那種汗衫,褲腿快卷到膝蓋,一雙運動鞋上裹滿了泥……
莫尋不甚禮貌地從頭到腳打量了對方一番,突然在一瞬間懷疑,這是不是什麼洋鬼子最新的潮流穿法,自己早已被時尚無情淘汰。
「黃先生」一笑,露出白森森的八顆牙,莫尋這才發現,這位是真黑啊,剛才在暗處不明顯,這下跟這白牙一對比,簡直是白雲黑土啊。
難道是混血?
什麼黃先生,我看姓黑差不多。莫尋悄聲嘟囔。
「我不姓黃。」對方笑意不減。
對,你姓黑。莫尋暗爽。
「我姓陳,陳家駒。」
莫尋一怔,這才驚覺貌似叫錯了人。
太丟人了,第一次就搞錯別人的名字,實在是不夠尊重。用她自己的比喻來說,相親就是買牲口,可眼下相當於,不錯,我去市場上買牲口了,可我指著頭驢說,老闆這騾子咋賣,這屬於相親裡頭最埋汰人的。
她乾笑了幾聲,給陳家駒倒了杯花果茶,「來,潤潤嗓子,對內分泌好,尤其對卵巢……「
莫尋狠狠抽了嘴巴一下,卵個屁巢,額頭已經發了汗,胡言亂語道:「對身體好,真的,特別好,排汗啊,除濕啊,還可以利尿……」
莫尋簡直快哭了,三句不離下半身,平時能說會道、口吐蓮花的「莫一刀」這是中了哪門子邪!
莫尋抖抖索索端起茶杯喝了口,大腦快速運轉,雖說她是對對方沒啥興趣,可沒興趣也不代表可以丟人現眼。這人還是三嬸牽的線,萬一將來有什麼不利言論傳到三嬸耳朵里,憑三嬸活死人、肉白骨的語言功底,她肯定要被釘在恥辱柱上一輩子。諸如「相親席上講授卵巢保養、初級見面大談男人如何利尿、寂寞多年初見男人張口結舌無法正常交流」等等言論必然山呼海嘯一樣湧入她的生活。
她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悲慘。
莫尋狠狠打了個寒顫。
「冷嗎?」陳家駒笑容可掬。
「哦,不不不。」莫尋懷疑自己如果說冷,陳家駒會不會脫自己的老人牌汗衫。
一頓飯可以說吃得相當艱難,不過好在陳家駒還算開朗,總能適時找一些合適的話題。莫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倒也沒什麼尷尬和不自在。
鬆鬆吃了頓飯,莫尋一看錶,也才八點。陳家駒提議去看電影,莫尋沒什麼興致,但想到還要仰仗陳家駒幫她在三嬸跟前美言幾句,只好懨懨坐下等陳家駒去買票。
如果說之前莫尋給陳家駒打70分的話,坐進影院的時候陳家駒就已經不及格了。
莫尋看著螢幕上青面獠牙,一隻眼球被打爆,嘴角流血,穿著白睡衣的女鬼,內心一陣哀嘆,她上輩子是做了什麼缺德事,這輩子情路如此不順,連相親對象都如此不堪。
她斜著眼睛睨了一眼陳家駒,人家左手可樂右手薯條,脊背繃直,雙眼興奮,直勾勾盯著片頭。
再扣十分。
國產鬼片永遠是一個橋段,冤死——尋仇——群魔亂舞——後來發現原來是主角的夢。莫尋打了個哈欠,想躲到3D眼睛後頭眯一覺。
突然,背景音樂陡然轉成陰森配樂,莫尋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人已經一聲尖叫。莫尋正被驚得靈魂出竅,一個虎背熊腰的物體已經噗通一聲撞進她的懷裡,砸得她胸骨發疼,眼冒金星,她疼得面容扭曲,別過頭看了眼螢幕,女鬼的頭被劈了三分之一,洶湧的血液裡頭正爬出一個全身流涎,噁心巴拉的碩大寄生蟲。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強擠出一絲笑,拍了拍緊緊箍住她腰的高大男人,「小陳啊,不怕啦不怕啦啊。」
陳家駒還是不依不饒,一雙熊臂把她的腰纏得緊緊的,她氣得咬牙切齒,可是眾目睽睽下只能儘量柔聲安撫,還不忘給前後左右剛才被陳家駒一聲驚叫嚇到的人點頭致歉。
電影不過開場十分鐘,這以後的一小時四十分,你大概能看到一個非常滑稽的場面。一個目測有一米八的大男人自始至終掐著旁邊女孩子瘦巴巴的胳膊,時不時偷偷看一眼螢幕,再一聲驚叫顫聲鑽到女孩子背後。而女孩子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寄生蟲綠色的體液噴了一鏡頭的時候她還淡定地喝了一口抹茶奶綠,四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女孩子還能時不時狠狠剜別人一眼,無聲警告旁人少管閒事多吃飯。
3
莫尋到家不到兩分鐘,母上就不停發起視頻通話。
莫尋正煩不勝煩,於是氣惱地摁掉。林淑儀女士真是耐力驚人,莫尋換了衣服洗了臉之後手機鈴聲還在不停嘶吼:「套馬的漢子你在我心上,我願融化在你寬闊的胸膛……」
一聽到女兒被霜打了的聲音,林淑儀誇張地驚呼,「你這也太草率了,才見第一面你們就不可描述了?」
莫尋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忍了幾忍,還是強按了下去,只從鼻子裡發出一個濃重的鼻音,以示不屑。
「那你這相個親怎麼跟耕了幾壟地一樣?」林淑儀看熱鬧不嫌事大,「就算是耕地也是人家陳家駒辛苦啊,怎麼反倒你累得跟狗一樣。」
莫尋頭上全是黑線。
「你倒是說說呀,你三嬸說了,這種貨色可是天上有、人間無。」
莫尋被氣笑了,「枉我三嬸還能說句實話,這種人間極品的確罕見。」
林淑儀興趣大增,「快說快說,你莫不是要急死你媽。」
莫尋冷笑,站起身,刷一下擼起睡衣的袖子,氣憤難平,「你看,你看,我再說什麼?!」
林淑儀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胳膊上青紫色的淤青,表情複雜。
莫尋心想,自己的苦總算沒有白受,好歹博得了母親大人的同情,說不定會因禍得福,自此省去不少相親的煩惱。
林淑儀說出了一句驚雷一樣的話:「八子還沒一撇就家暴?不過我聽說,家暴的男人,那方面……特彆強。嗯……這樣的話,我們趕超有望!」
莫尋哀莫大於心死,狠狠關掉了視頻,一屁股倒進沙發里,胳膊撞到了扶手,疼得齜牙咧嘴。一個八流恐怖片就能把陳家駒嚇成這樣,你看掐的這印子多深,莫尋能指望他啥?沒準兒歹徒衝出來,陳家駒還能朝惡人推莫尋一把,好給自己爭取點逃跑的時間。
奇葩男!
莫尋被子蒙頭,氣到吐血。
4
莫尋頂著熊貓眼去上班,茶水間裡無巧不巧就碰上了沒正經的上司曾櫟。
「喲喲喲,瞧這煙燻妝,當季流行啊!」曾櫟端著咖啡笑吟吟截住了莫尋的路。
莫尋翻白眼,但基於對上司的尊重還是潦草地笑了笑,往左準備繞開這位二世祖。
曾櫟邁開長腿,不著痕跡地往左把莫尋的去路擋嚴實,「有什麼過不了的坎兒,我給你平事兒去!這麼漂亮的姑娘失眠可就不漂亮了。」
莫尋咬牙切齒,從牙縫兒里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不勞曾總費心。」說著就要往右走。
曾櫟一步又跨到右邊,笑得賤兮兮地道:「我生平最見不得美人兒受苦。說吧,我做你排憂解難的angel!」
莫尋的憤怒已到臨界,深深吸了口氣,正要發火,一個字還沒說出來,曾櫟卻是賊精,眼力一流,轉眼間就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把她的話全堵進嘴裡,「一會兒十八層高級會議,公關部莫尋,你來做記錄。」
說完,轉身就走,可一雙肩膀分明笑得發抖。
莫尋暗罵了一聲,抄起文件夾就想往曾櫟背上砸。
不料曾櫟突然回頭,莫尋的手就尷尬地釘在了空中。曾櫟一笑,「別忘了帶項目書。」看著假裝揮手鍛鍊身體的莫尋,咂摸了下嘴,「你這套裝有些緊了,最近——胖啦?」
在莫尋咆哮衝上來之前,曾櫟飛速閃進專用電梯,用口型無聲說:「『剩』鬥士!」
莫尋看得很清楚,這個「剩」絕對就是那個「剩」!
莫尋磨刀霍霍等著一點整的會議,咬牙切齒直到腮幫子酸。
莫尋一邊想著曾櫟的一萬種死法,一邊推開會議室。剛開門,莫尋就瞄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好眼熟,簡直太眼熟了。莫尋鎮定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半點有用的線索,莫尋狐疑坐下,大家也都差不多齊了,曾櫟落落起身。「今天的會議,其實只有一個議題,就是向列位介紹我身邊的這位先生。」
「熟人」瀟洒起身,微微頷首。
曾櫟接著說:「他是我多年的好友,生物技術業內的翹楚,也是我們曾氏重金挖回來的,陳家駒先生。從今往後會負責曾氏生物製藥這一塊,大家歡迎。」
轟一聲。五月的天空,閃了電。
莫尋震驚盯著坐在顯眼位置的陳家駒,不是吧,這是那個穿汗衫的泥腿子嗎?眼前這位分明梳著一絲不苟的頭髮,西裝合體,戴矜貴的圓框眼睛,舉止更是優雅得體,完全不能和那個看個恐怖片哭爹喊娘的慫包相提並論。
莫尋撫了撫有些暈眩的頭,再三確定自己沒發燒,無幻覺。
座位上幾個平時趾高氣揚的女主管開始竊竊私語,「是不是那個牌子是不是?」
莫尋往凳子下頭縮了縮,希望不要被看到。
沒有看到,沒有看到!莫尋對著筆記本自我催眠了半天,到底忍不住斜著眼偷偷瞄了瞄人家。正在和曾櫟悄聲討論的陳家駒微微側頭,一道眼光直直射來,真好逮住莫尋偷窺的眼睛,兩個人視線撞個正著。莫尋頭皮一麻,男人已經別過頭去,重新跟曾櫟說著什麼。沒過幾秒,曾櫟就笑嘻嘻瞟了一眼她,遂重重點頭。
莫尋感覺大事不妙。
會議一結束,莫尋火燒屁股一樣往外面沖,短短的半小時會議她已經將自己和這位馬駒先生的前前後後仔仔細細捋了一遍。一,初次見面,她用眼神鄙視了馬駒先生的衣著;二,電影院裡他用實際行動鄙視了馬駒先生的膽量;三,當晚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正眼看馬駒先生一眼,屬於徹頭徹尾地鄙視。
總結一下,她在前天晚上得罪了自己明天的頂頭上司。
莫尋聰明的腦袋瞬間死機,她根本想不到侮辱了大boss的後果,為今之計,只有——逃。
莫尋一個箭步衝進電梯里,按了無數遍關門按鈕,快下啊,快下啊。
電梯門徐徐合上,莫尋常常吁出一口氣。就在這時,一隻胳膊突然塞到門縫裡,高度感應的電梯「叮」了一聲,又緩緩分開。
一張臉出現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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