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右將軍的家國往事

2021-04-27     歷史研究

原標題:永和九年,右將軍的家國往事

Party已經開始,身穿青色衣裳的童子將盛滿酒的杯子放到一種紅彤彤的漆木盤上,然後推入清澈的水流中,任其向下游的竹林漂去。

漂流著酒杯的曲水邊,此時正鋪席列坐著衣冠楚楚的賓客,他們只要從水中任取杯酒,便你勸我飲,賦詩一首連著一首。這是一個有著四十多人參與的踏青大聚會,參與者老少皆有,甚至還包括一群歡快無比的白鵝。

然而,就在這個party進入高潮的時候,幾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東晉王朝的「北伐」大軍正將遭遇敵人最強烈的阻擊,形勢正對王朝一方益發不利。不過,現年50歲的王羲之(303—361)看起來對這一切並不關心。他只是在南方山林中舉起一杯春酒,就趁著那清新的天光慢慢細品。當眾人賦詩的稿紙已可以連成長卷之時,他便搦一管鼠須筆,在蠶繭紙上優雅地寫下了《蘭亭集序》,作為大伙兒今日詩集的序……

讓唐太宗死心塌地

「北伐」註定是東晉王朝的宿命。東晉(317—420)是建立在建康(今南京)的偏安政權。在 「蘭亭雅集」的36年前,匈奴曾攻陷西晉的國都洛陽,緊接著在長安俘獲晉愍帝,隨之辱之、殺之並拋屍於荒野。幾乎是從王羲之記事起,中原地區對他而言就已經是他鄉異國。

王羲之出身於琅琊王氏,這是當時最有社會影響力和號召力的家族。父親名叫王曠,是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的表兄,同時也是成就司馬睿帝業的重要人物。不過,在史書中,王曠幾乎又是東晉第一神秘人物,他僅是在一次出兵討伐匈奴後就人間蒸發了。

有說法稱王曠可能是戰敗投降了敵人。作為開國功臣在史書中記載少得可憐,而他的兒子卻又有著異常巨大的篇幅,這種蹊蹺讓很多研究者堅信,這是唐太宗在《晉書》的編撰上對那些有損王羲之形象的負面信息「動了手腳」。

唐太宗無疑是王羲之的首席「腦殘粉」。在他看來,世界上最盡善盡美的書法,非王羲之的莫屬,他不僅在編撰《晉書》的時候專門為王羲之寫題贊,尊稱其「書聖「,甚至教育帝國的讀書人都應學習王羲之書法。他堅信王羲之書法所展現的「中正平和」氣質,就是他的帝國最該有的文化氣象。此外,因為知道王羲之的女兒也擅長書法,唐太宗便也為自己的女兒取了相同的名字,並把她培養成為了一位優秀的書法家。如果不是她這位公主女兒的墓誌在1972年春被意外發現,人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王羲之唯一的女兒就叫「孟姜」。

關於王羲之的書法,歷來的文學評價汗牛充棟,比較有名的點評是「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以及「龍跳天門,虎臥鳳閣」這兩組詞彙。儘管人們歷來總要抱怨這寫詞彙叫人不易理解,但實際上,不管怎麼描述,應該說他們本質是一種嫻雅從容的觀感,這種觀感在字形靜態時候會更加明顯,那種悠閒徘徊的感覺讓人十分容易聯想到在水中遊動的大鵝的感受。相信這可能也是王羲之把鵝當做寵物的原因。

傳說,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party上所書的《蘭亭序》真跡,已於貞觀二十三年(649)成了唐太宗昭陵的陪葬品,被禁閉進幽森的昭陵,如今民間還有人寄希望於對昭陵考古來一探《蘭亭序》真容。實際上,五代時期,有人曾趁天下大亂盜掘過昭陵,將其中古代圖書,以及鍾繇、王羲之真跡一掃而空。

現在,人們了解《蘭亭序》,一件由唐太宗組建的書法複製團隊製作的複製品無法迴避——《神龍本<蘭亭序>》。

「神龍本」:讓真跡還魂

《神龍本<蘭亭序>》被公認為「《蘭亭序》最好的摹本」。之所以叫「神龍本」,是因為它的卷首鈐有一顆印文為唐中宗李顯「神龍」年號的小印。隨著歷代的裁裱,如今這顆小印只殘存了一半。

儘管這是一份複製品,但實際上不細心看的話,會認為它是一張書法家本人親自書寫的真跡。

現在,伸出你的雙手,你只需要親自動手將《蘭亭序》真跡複製出來,就會知道它到底有多麼迷人。

你的工作檯是位於暗室里唯一的窗戶前,是豎立放置著。複製工作一旦開始,光會越窗而下,穿透真跡,這時,張貼在真跡前的空白紙,會立刻印出身後真跡字樣的鮮活身影。

這個被古人稱為「摹書」的複製工作在歷史裡甚至就是專為複製王羲之書法而誕生的,如今所知最早的摹書記載,是東晉時代晉朝穆帝命人摹寫王羲之寫給他的奏表。

你手下這種向著光進行複製的工作又被稱為「向拓」,它是摹書中最能精準複製的一種辦法,如果知道在它在很長時間裡被人誤寫成「響榻」,就知道它失傳的時間已經很久很久了。

在這個暗室工作檯上,你需要用蜘蛛絲一般的細線圈出真字的輪廓,然後再對輪廓內的部分進行「填墨」。

然而,現在你還不能動手操作。由於古代的紙張粗而厚,透光性差,在此之前,我們需要對紙進行加工。加工方法是在紙上塗上黃蠟,然後用熱熨斗燙平,這會大大提高紙張的透光性。加工後紙張有著特殊的顏色和質地,我們會給這種紙取 「硬黃紙」的名號。

現在,你就要下筆了。透過一張硬黃紙,你的複製工作必須努力做到百分之百的實事求是,就連原跡中筆鋒開叉這樣的書寫中正常的瑕疵,也要忠實地表現出來。

但是這並不是一個高度機械的工作,由於毛筆的書寫常會帶有細細的毛絲——這是些放在普通尺子也能空曠穿過1mm間距的細小實物——你也需要近乎原樣的進行展示。

實際上這些細小的東西一般是人眼無察的,尤其是當你知道《蘭亭序》的單字大小與成人的大拇指指甲蓋大小差不多的時候,因為他們實在太細,人們直接用「遊絲」——蜘蛛網,對它們進行命名。

但是這些精細的東西都完成了,你的摹書實際才完成整個複製流程的50%,因為接下來你還將把原作的墨色生動地填寫出來。

絕大多數的向榻實際只能到此為止,因為要把墨色表現出來會是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這個在指甲蓋中使用非書寫的方式製作一種完全自然書寫的墨色鮮活效果,其難度無疑就是帶著千斤重的鐐銬做飛天的舞蹈。

但是《神龍蘭亭》能把《蘭亭序》存在的大量的塗改也表示出來。比如,啟功先生很早就發現,「每攬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中「每」字中間的橫畫為濃墨,與上下字的墨色一致,其餘筆畫則用淡墨書寫。由此推測作者的最初是是把這句話寫成「一攬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但因用字重複遂改為「每」。

即便是今日有了高倍放大鏡,我們在面對這份《蘭亭序》的有些地方甚至也將有當之是真跡的錯覺。 在這種複製中,你肯定折服於《蘭亭序》的高妙,比如這些「之」字,各有形態,絕不相同,無一不美妙動人。

一顆病弱的「政治棋子」

雖然唐人有親臨大量王羲之真跡並親自複製的條件,但是,對於王羲之,他們也有很多混淆不清的地方,最典型的是王羲之的官職並不是「右軍將軍」,而是「右將軍」,雖然一字之差,但它們在晉代實是兩個品階的職位。

王羲之是蘭亭雅集的3年前從護軍將軍遷為右將軍的。右將軍是晉代宿衛皇宮的「四軍將軍」之一,也是一個主征討的統帥,為三品專職武將。

身在廟堂之高,長期以來,王羲之並不主張朝廷的北伐行動,實際上在還蘭亭雅集的之前,王羲之曾給領導北伐的大臣殷浩寫信勸諫,表示與其進行實力懸殊的軍事對抗,不如加強內部的團結和發展。

但是不將這個國家的年輕人一批批送上前線,並不符合政治家們的利益。已經有很長時間——北伐的領導權——都是總理朝政的司馬昱和他的心腹殷浩,同另一個叫做桓溫的地方割據勢力擁兵自重、控制朝局的手段而已。

王羲之也曾有滿腔抱負。他試圖效仿當年的庾亮,從右將軍之位跨步成為宣城的太守,宣城是京師西南屏障重鎮,他設想依託宣城成為這一地區相對獨立的軍事力量,從而達到拱衛京師、施展抱負的目的。

但實際上,王羲之心知肚明的也在於,他之所以被舉到右將軍的位置,是和司馬昱援引拉攏用以打擊桓溫的意圖有關。準確說,他是顆政治棋子。王羲之曾在給朋友的信中透露他「素無廊廟之志」,但有很長時間他甘願深度介入政治鬥爭,也是出身琅琊高門的不得己。那個時代的遊戲規則是「門閥政治」,隨著王家老一輩英雄的凋零,這個家族到了王羲之一代實際正在走向沒落,作為家族內名聲最好的盛年人,通過軍事實力維持家族利益,對王羲之而言,是一種「家國擔當」。

但是王羲之並沒有一個強健的體魄配合他的抱負,他身體健康狀況令人著實堪憂。

還在童年時代,他幾乎是伴隨著每一兩年就一次癲癇發作。從如今所知的王羲之書札中我們甚至還能得知他的一生就是病痛的一生。長期的耳痛、牙痛、胃痛、頭痛、肩痛、腳痛等慢性病十數年折磨著他,尤為慘烈的是這位後世稱為「書聖」的人晚年甚至眼疾昏花到無法寫字,書信不得不求人代筆的地步。正是肉體長期的折磨,讓他在書信中對「痛」這個感受的產生了諸如「摧剝」 「摧絕」 「痛貫心肝」「切割」等一類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的描述。

正是久在樊籠里,身體又長期遭受疾病的摧殘,這讓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蘭亭雅集上,先是在大好春光里感受到無盡的歡愉,然後又陡轉為對生死徹骨的悲傷。就在這個歡暢的雅集中, 50歲的他似已預感,這將會是人生最後的歡樂時光。

人生下半場,換個活法

蘭亭雅集當日到場的都是謝安、孫綽、支遁等當時的名士,但一個叫做王述的人除外。

王述出身於家境衰落的太原王氏家族,他貪財還性情暴躁,他甚至因為吃雞蛋而吃出醜聞。據說,他面對一顆煮熟的雞蛋,先是用筷子刺,因未刺中而勃然大怒,怒中猛將雞蛋拋擲於地。由於這顆蛋還在他面前滾動不停,惱得不行的他便跳下床用屐齒踏蛋,然而又未踏住,惱怒之際,於是抓起來塞進嘴裡,將蛋咬碎又吐了出來……

王羲之不屑結交這樣的人。但蘭亭雅集後一年發生的事情,讓此二人的人生都發生了根本轉折。

永和十年二月,也就是蘭亭雅集結束後的11個月之後,持續近兩年的北伐宣告失敗,這次行動的總指揮殷浩被廢為庶人。於是揚州刺史空缺,而補缺者是王述。

王羲之沒有成為司馬昱補選揚州刺史的原因實際在於,右將軍王羲之本來就是司馬昱用以打擊對手桓溫的棋子,但王羲之卻長期居於調停雙方爭鬥的角色,這種搖擺於兩大政治集團之間的中和態度,讓他與王述旗幟鮮明反對桓溫的態度拉開了競爭層級。

當王述擔任起揚州刺史後,他開始對王羲之這個曾經對他的傲慢的下級進行了打擊報復。此時的王羲之實際和一年前被廢庶人的殷浩同病相憐,他們曾經都作為打擊桓溫的工具,現在同被拋棄,長期來輕視的王述乘勢而起和打擊報復,這增加了王羲之羞辱感。

就在《蘭亭序》寫後的第二年(356年),王羲之來到父母墓前,決定告誓辭官,以一種他認為鄭重的方式宣布,和爭競不息和令人疲憊無奈的活法揮手告別,而且不帶走一片雲彩。

辭官後,王羲之住到了剡地,他擁抱了那裡的山水田園,於春光和秋霞中放浪形骸,以至於發出「我卒當以樂死」的感慨。自此以後,人們開始記得,是遠在江湖之樂,給王羲之的人生做了一種別樣的了結。辭官後的第五年(361),晉哀帝司馬丕在建康登基,王羲之以養病之身發出祝賀新帝登基的表文,不久就與世長辭。

4年後(365),詩人陶淵明出生,從此,一種可以被稱為「向山水田園而活」的生活哲學被徹底光大,開始在歷史時空里璀璨綻放。

(本文選自尹飛卿《寂靜的絕響》)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MYFnEHkB9EJ7ZLmJwxN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