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已經踏入初唐,而與之相應的文學精神,卻還在路上。
隋煬帝雖然殘暴荒淫,卻是個文學造詣很高的文藝青年。與六朝那些很短命很文藝的皇帝類似,隋煬帝喜歡寫「春江花月夜」,這其實與「玉樹後庭花」的亡國之音沒有什麼區別。這是典型的六朝的情色的文學,這些詩歌充滿了享樂與色情的氣息,說來說去還是後宮的享樂和玉體橫陳而已。
唐朝建立之後,戎馬一生的李世民想改變這種局面,畢竟這些靡靡之音曾經軟了多少人的骨頭,亡了多少朝代。大唐需要一種全新的文學精神——一種融匯了北方清勁剛硬與南方的溫婉典雅文化風格的精神,這種精神被叫做「文質彬彬」。
但習慣是很難改變的東西。雄韜武略的李世民自己也寫詩,雖然他有一些蒼涼雄壯的邊塞詩,但他的骨子裡是還是喜歡六朝的詩歌的,畢竟美人美景在前,玉體橫陳之夜,人與詩歌其實很難在精神上硬起來。
唐朝的詩歌要是一直延續六朝遺風,那也就沒有唐詩了,畢竟唐詩是唐朝時代的詩歌,他代表著唐朝的時代精神。
突破是必須的,改變正在醞釀,六朝的柔靡終將被唐朝的昂揚所取代。
中國詩歌正在等待合適的機會合適的人。
而最終引領這個偉大轉變的,正是四個少年天才——「初唐四傑」。
隨著初唐疆域的額擴大,中外文化的交融,科舉考試製度的成熟與規模的擴大,人們的精神更加自信,視野更加寬廣了。以「初唐四傑」為代表的庶族地主階層開始走向政治舞台,他們迎來了全新的人生道路。天才少年王勃曾經有過壯遊學道入山採藥的浪漫;更有滕王閣上即興賦詩的意氣風發;駱賓王與楊炯都有在邊關大漠從軍的豪放;盧照鄰少年成名,有過做官與隱居的生活。他們的腳步和視野早已經不再局限於台閣了,他們的詩歌也走向了邊關,走向廣闊的社會生活。
至此,六朝的紅粉曖昧和玉體橫陳的氣息,變成了邊塞的孤煙與烽火,變成了紅旗漫捲的軍旅生活,變成了如火的戰鬥豪情,變成了懷才不遇但仍懷抱希望的慷慨悲涼。至此,六朝的柔軟曖昧情色的身體美學,為初唐昂揚自信積極進取的儒家美學所代替,「初唐四傑」這四個少年成名但命運悲慘的天才,揭開了六朝的面紗,露出了初唐粗糲但青春勃發的容顏。
「初唐四傑」於初唐詩壇,是建設者成功者;但在人生之路上,他們卻合奏了一曲仕途潦倒、英年早逝的悲歌。
王勃是初唐時代第一天才,卻在二十六歲的年紀溺水而死;駱賓王七歲詠鵝,卻在反對武則天的起義軍失敗之後被滅族,也有人浪漫地認為駱賓王失蹤後成了高僧;盧照鄰十七歲即進入鄧王李元裕幕府,並被鄧王稱之為自己的司馬相如,卻仕途坎坷中年染病不堪折磨投水而死;楊炯九歲應神童舉,長期在邊塞軍隊生活,後長期做縣令之類的基層官員,這個邊塞詩的早期開創者,卻在四十三歲的壯年去世。
這也許正應了「從來文章憎命達、自古才命兩相妨」的定律。
「初唐四傑」是喜劇與悲劇的綜合體。喜劇是說他們都是受到上帝寵愛的人,他們是年少而才高的神童,他們的青春與初唐一起成長,昂揚壯闊的時代精神折射在他們身上,從而讓他們的詩歌帶有一種衝破一切藩籬的力量。他們帶著建功立業畫像掛上凌煙閣的青春夢想登上人生的舞台,登上尚處在六朝遺韻和上官體統治之下的初唐詩壇,用他們的青春和自信,破壞舊世界,建立詩歌的新秩序。
悲劇是說他們「官小而名大」,建功立業的強烈自信與他們實際遭遇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在文學上,他們備受上帝的寵愛,給了他們五彩筆,讓他們引領並改造初唐詩壇迎接盛唐之光,而在仕途上他們備受上帝詛咒,他們沒有一個人實現人生理想,而且生命短促淒涼而慌張。
「初唐四傑」們引領了時代,卻最終被時代所傷害。然而,他們卻創造了一個詩歌的新時代。
王勃出身於儒家世家名門大族。祖父是隋末唐初的著名通儒,叔祖父王績乃陶淵明一樣的隱士詩人。王勃六歲就能寫文章,九歲就對顏師古注的《漢書》,寫成《指瑕》十卷,指出其中的錯誤。十六歲向唐高宗獻賦,被唐高宗稱之為天才,從而成為當時年齡最小的朝廷官員。但王勃因為替沛王寫了一篇《鬥雞檄》向英王李哲的雞宣戰,本來是遊戲之作卻被唐高宗認為是挑撥王子之間的關係,王勃被逐出王府流落江湖。後來王勃作了虢州參軍,又因為恃才傲物桀驁不馴而為人忌憚。有個官奴犯罪,王勃先是將他藏匿,後害怕東窗事發殺死官奴而獲罪,被判處死刑,幸而遇到大赦才免於一死,而父親卻因此被貶交趾令。出獄後,悔恨不已的王勃去在探望父親的路上,登上了滕王閣,並寫下千古名文《滕王閣序》,後在探望父親回來時溺海而死,年僅二十七歲。
駱賓王七歲能詩被譽為神童,成年後有多年的邊塞從軍經歷,後入朝擔任侍御史。武則天當政期間因直言進諫而獲罪入獄。後加入反對武則天的起義軍,並寫下了千古名文《討武氏檄》,兵敗被殺或不知所蹤。
盧照鄰同樣少年天才,與王勃一樣進入鄧王府,後獲罪下獄。出獄後漫遊山水尋仙採藥煉丹服藥,因誤服丹藥而身體殘疾,在度過一段痛苦的隱居生活之後,投水自殺。
楊炯也許是四傑中生活最好的一個了,但也只是做過縣令的小官而英年早逝。
誠然,「初唐四傑」的人生並不如意,但他們的詩歌噴湧出了熾熱的情感。他們的生活有太多不平,但並非晚唐詩人那樣的絕望;他們有過失路失志的悲傷,但仍然懷抱向上的力量;他們也有鄉關之思與離愁別恨,但他們的詩歌中卻完全不見小兒女般的悲悲切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王勃的這首詩完全擺脫了離別的悲傷。當楊朱臨歧路而下淚,阮籍於無路而痛哭的時候,年輕的王勃卻在送別朋友的時候,高唱「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股豪壯的氣息撲面而來。
駱賓王的送別詩,看起來更像是武俠小說的場景:《於易水送人》: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楊炯則是寫出了初唐知識分子夢想戎馬塞上揮戈疆場建功立業的夢想。《從軍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盧照鄰的送別詩更有豪俠之氣:《劉生》:
劉生氣不平,抱劍欲專征。報恩為豪俠,死難在橫行。
翠羽裝劍鞘,黃金飾馬纓。但令一顧重,不吝百身輕。
初唐四傑在初唐向盛唐過渡的過程中,留下了寶貴的文學遺產。
王勃有《滕王閣序》的千古流芳;
駱賓王有《討武氏檄》的萬代絕響;
盧照鄰有《長安古意》的快意文章;
盧照鄰有《從軍行》《戰城南》的氣勢昂揚。
縱然他們的生命如流星般短促,但畢竟在初唐的天空中划過了一道耀眼的亮色;
縱然在初唐四傑的身後,留下過「輕薄為文」「浮露淺薄」的非議。
但正如杜甫所說的那樣:「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