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迪的孟京輝和王利發,滿足了人們對經典假想敵似的憤怒

2019-11-25     北青藝評

孟京輝導演的《茶館》,又會成為一部填補中國戲劇史空白的作品。最直接的理由有兩個,首先它是法國「阿維尼翁IN戲劇節」73年來首部入圍演出的中國大陸作品;其次,它恐怕是第一部遭「觀眾大喊退票」的《茶館》改編版本。

孟京輝的《茶館》一路在海內外飽受爭議,無論是褒獎或是謾罵,立場和理由極其清晰簡潔。正面評價幾乎清一色源自其對經典的顛覆,讓我們終於得見了一版與眾不同的《茶館》,其潛在的比較對象正是北京人藝首演於1958年、經焦菊隱與夏淳導演之手、被視為具有「現實主義風格和濃郁的民族特色」的經典版本。而貶責意見認為這樣的改編實乃對老舍原作的糟踐。

在《茶館》排演至今的歷史上,還有 「曇花一現」的一版《茶館》,由林兆華1999年導演,舞台布景傾斜與寫意,讓其被批評裹挾。可見想要扭轉《茶館》在人們心中「原汁原味」的印象,要面對多麼大的挑戰。林兆華後來說,「戲劇如果只有一個《茶館》是可恥的」,這一度成為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標題。

林兆華

劇場裡只有一版《茶館》固然是可恥的,然而多了孟京輝版《茶館》就光榮了嗎?對於一位早已度過先鋒探索期、成長期的導演,我們期待著在孟京輝的劇場裡,看到更多具有創造性的劇場手法,然而很可惜,除了蹦迪、後搖、網絡梗這些大眾流行文化元素,近年來在蜂巢劇場的舞台上,已經鮮少看到任何可以稱為「獨創」的舞台手法,或是對這些大眾流行文化的獨立態度。

孟京輝與澳大利亞的劇院合作的《四川好人》中,曾經展露過將經典帶入當下的智慧。國人最熟悉的本土話劇經典,加上與德國戲劇構作塞巴斯蒂安·凱撒的合作與碰撞,孟京輝的《茶館》到底會帶給我們什麼?確實讓人期待。

然而很可惜,孟氏《茶館》打破了原作的時代框架,卻同時像「擀餃子皮」一樣熨平了原作,以及它與當下對話的潛在意義。餃子皮夠大,然而上面只有孟氏美學的小聰明,絲毫感受不到充實的「餡料」或是新意義。

2018年

孟京輝版《茶館》在烏鎮戲劇節演出

說到「小聰明」,孟氏《茶館》的優點是明顯的。時長3小時10分鐘的演出里,融合了《微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布萊希特的詩歌等文本,儘可能拓展《茶館》的容量,模糊《茶館》的年代感。作為老舍唯一浪漫愛情主題的短篇小說,《微神》的化用,讓孟氏美學所追求的浪漫憂愁找到了潑灑的出口,也讓這版《茶館》所強調的夢境得以架構起來,賦予王利發夢中詩人的身份,和小丁寶浪漫愛情回憶,以及台詞抒情色彩的合理化。

在頭20分鐘時間裡,舞台上分坐在上下兩層的18名演員,加上坐在舞台最前沿的王利發,按照角色扮演的形式,用一致的、聲嘶力竭的姿態衝著觀眾將《茶館》第一幕的台詞喊了一遍。而原作第一幕中茶客甲乙丙丁議論「譚嗣同是誰」的部分,加上王利發用以打斷大家的「諸位主顧,咱們還是莫談國事吧」,共同構成了這20分鐘里的「副歌」,不斷復現、提醒著觀眾第一幕台詞的順序已經被重新調整。

結束這一段的方式,是王利發開始歇斯底地喊出《茶館》原作開頭的舞台提示,而「像這樣的大茶館,現在早已不見了」這句「閒話」,是甩給老舍寫的《茶館》還是人藝版《茶館》,我們不去揣度,但終歸是甩給了現場觀眾,那麼我們就看看接下來的孟氏《茶館》是個什麼樣子。

開場就槍不離手的王利發,向觀眾道明了他要自殺,以一種詩人的姿態。兩個月以來他每天晚上仰望星空,就覺得天上的星星提醒著自己要自殺,唯一使他延宕的是一個小女孩:「要不是這個小女孩的出現,我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在接下來的場景中,王利發就像穿梭在不同場景中的編外人員,老舍原作的台詞會時而將他拉回到戲中。與他始終相伴的,是一個17歲的小女孩,一個融合了《微神》里「她」和《茶館》里「小丁寶」的合體,他救下過被詩人侮辱與損害的「小不點」,他與這個「小不點」一起念誦《微神》里的文字,好像裡面寫的就是他們的初戀。老舍筆下那個有道德弱點的好人不見了,換成了一個矯情的自殺者,一路向觀眾抒發他的浪漫,喊叫著他的私憤。

本著一貫不憚於自嘲、能夠預知觀眾負面評價的本能,在換場間隙,飾演王利發的陳明昊調侃起這版《茶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蹦迪」「我們都沒演明白,觀眾怎麼會看明白」,甚至調侃舞美設計的「巨輪」,只是為了表達讓觀眾「滾」。現場氣氛一度熱烈,掌聲頻頻。感受到精神振奮了嗎?然而這與全場那些讓觀眾體驗到情緒高潮的處理如出一轍,無論是演員用電鋸鋸開一具人體模特塑料,用茶壺淋上紅色顏料,為「兩個逃兵想娶一房媳婦」的經典場景助興,還是一群演員站在紅色顏料中高喊著「向XXX致敬」,這些看似充滿叛逆氣息的情緒碎片,依然只是停留在青春期的荷爾蒙,無法構成經典新釋的真正能量

《茶館》不是《四川好人》,布萊希特劇本自身的場景結構,為改編者留下了諸多可以隨意置換、調整的空間,所以當孟京輝將原作中的煙草店改成了毒品交易點,把三位「尋找好人」的神仙喬裝成拎著購物袋、吃著零食的消費時代符號,《四川好人》天然地向我們所處的當下移動。然而《茶館》雖然是三個場景的片段連綴,卻是一部有主題、靠著線性推進的完整劇作,所留下的辯證空間在於老舍敘述主題上的模糊和游移,在於他塑造人物性格時注入了辯證邏輯。

李六乙的「川話版」《茶館》 攝影|李文婷

在孟氏《茶館》之前,李六乙的「川話版」《茶館》、王翀的《茶館2.0》是在這條路上的嘗試。王翀的《茶館2.0》在不改變任何原作對話的情況下,通過時空的改換,將教室「小社會」與《茶館》所建構的精神世界相互對照,觀眾聽到的是老舍的原作,看到的是一群高中生的校園生活畫面,感受的則是經典穿越時代的力量。

孟氏《茶館》的舞台上,有著麥當勞點餐與裕泰茶館裡茶壺、爛肉麵場景的並置,有著將秦二爺造工廠換成「秦時明月」登月計劃、率眾喊出的「Fight to the First」聯繫當下的嘗試,有著一人分飾二角、一角兩人飾演(常四爺和松二爺由一個演員飾演,詩人由兩個性格差異極大的角色共同演出)的辯證討論意識。然而真正將這近200分鐘的《茶館》串起來的,除了無來由的憤怒、片段式的情緒渲染,還有瞬間讓人情緒高漲的電鋸、顏料、蹦迪等元素,孟京輝的《茶館》依然只是一堆碎片,它可以滿足人們對經典假想敵式的憤怒,卻構不成任何經典翻新讓人感受到的驚喜。

在第三幕中,原作的經典場景,王利發、秦二爺和常四爺三個老朋友「撒紙錢」的段落,隨著秦二爺感嘆「都拆了」,舞台上的巨輪開始轉動,上面剛剛擺放好的木製桌椅,隨著轉動散架,發出真實的「拆遷」聲音。沒有了「團結就是力量」(焦菊隱、夏淳版)或是遵循原作的王利發上吊與沈處長的「蒿!(好)」(林兆華版),不講悲喜,無論未來,孟氏的茶館以一副全體演員「蹦迪」慶祝茶館的落幕。

對於在劇中、宣傳冊中多次引用布萊希特的導演來說,他一定還是個信奉思想要與娛樂並行,排演經典是為了表達自己態度的創作者。正如同樣愛著布萊希特的海納·穆勒所說:「對布萊希特不加批判的繼承就是背叛。」

沒有態度的《茶館》改編,依然只能是空有一副視聽元素的皮囊。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蹦迪,固然會讓更多的觀眾注意到蹦迪的人,然而要想經得起時間的考量,還需要更穩健的舞步。

文|今葉

供圖|合眾能量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19年11月22日C5版《青舞台》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Fwg0qW4BMH2_cNUgmNM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