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稀泥」,姜文越「和」越糊塗

2020-09-15     毒藥君

原標題:這把「稀泥」,姜文越「和」越糊塗

「木老教得你,郭老就教不得?」

「我看可以教一教。」

因懟了木心,音樂家郭文景遭陳丹青「致函」。眼看雙方保持沉默,一場論爭即將淡去,導演姜文突然又出面「勸架」,迅速挽回了熱度。

文 丨唐山

編輯丨荊軻

事件經過大體如下:

8月20日,郭文景突然在網上發了一篇「談木心」的懟文,特意聲明「我其實懟的不是木心這個人,而是一種文風和宣傳方式」。

9月1日,陳丹青予以回懟,稱「辭氣如是之污穢,面目如是之難看」。

9月14日,導演姜文授權公號「易中天」,發表了他的「勸架文」。文章嬉笑怒罵,結尾的七言打油詩意味深長:

陳木可觀不可雕,勤能補陋難補騷。

東施代有東施效,秋泯夏蟲子莫號。

雖立場不同,但方法一致——均未論事,而是直接論人。

圖源:學人scholar

姜文「勸架」水平確實很高:表面看,似乎幫郭文景拉了偏手,卻因套用「和尚動得,我咋動不得」的「名句」(後面的「我看可以教一教」,也是戲仿),將議題降到「玩笑而已」的程度。從而完成了當下「網議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即:

第一部:有人出來罵娘;

第二部,對方回罵;

第三部:旁人站出來「和稀泥」。

這種三部曲可視為傳統議論法的升級版。傳統議論法一般呈現為「我罵豬」「豬罵我」(即「雞生蛋」「蛋生雞」句式的翻版),據晚清時來華的美國傳教士何天爵記載,它已發展成一種「精緻的藝術」——兩個人可用一整個下午,進行這種句式訓練,而不讓旁聽者感到重複和枯燥。

當然,靠這種「精緻的藝術」,不可能討論清楚任何一個問題,至於它的升級版,同樣不行。

對罵半天,議題是啥?

其實,該議題已討論甚久,即:木心算不算大師。

藝術創作有多元性,有贊有彈,屬於常態,大師的標準雖模糊,但總還是有的。我認為,大師須具備幾個條件:

首先,有代表作。完成度高,堪稱傑作。

其次,有藝術史價值。比如《第二十二條軍規》等,單論文本,難稱最佳,但它們在形式上,拓展了小說的空間,帶來了更多可能。

其三,開宗立派。作品對同時代作家(乃至後代作家)有啟迪意義,影響了他們的創作。

從這幾點看,木心未必合格。

一方面,我認為他的散文比小說好(只論文本形式,散文比小說的創作空間小),在散文寫作中,未能創造出更新的文本樣式,更多在模仿伍爾夫等意識流作家。

另一方面,在微觀上,木心的寫作未達到「不可多一字、不可易一句」的標準;在結構上,也比較隨意。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哪位知名作家在文本上模仿木心,也沒有誰在創作實踐上(不是思想上),受到過木心的直接影響,也不知誰能說清,木心的文本風格是什麼。

如果一個作家沒被人仿寫,沒被人臨摹,還能否算大師呢?我對此存疑。

陳丹青(右)與木心

作家必須找到自己的聲音

對作家來說,「找到自己的聲音」也許是一生的使命。

以魯迅、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為例,他們的聲音很容易被辨識出來。相比之下,胡適先生寫過大量散文,文學史上稱他是散文家的人卻不多,正因他的聲音的辨識度略低。(胡適的白話詩寫得不算好,但在文學史上有開創之功,至今仍被稱為詩人。)

不否認,隨著白話文的出現,「找到自己的聲音」正變得越來越難,因為失去了歷史的維度,今人很難理解「文必先秦,詩必盛唐」的具體含義。以杜甫《蜀相》為例: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頻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今天讀者大多只會點贊最後兩句,以其「豪邁」,卻忽略了,詩中「怨而不怒」的意味,「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可能更有意味,杜甫以「春色」「好音」自況,為不被人知而怨,卻以「自」「空」的含蓄方式表達。

不了解「芳草美人」的傳統,可能很難與《蜀相》產生共鳴。現代文學強調「我手寫我口」,代價便是徹底喪失了被「自」「空」打動的可能,這讓作家很難傳達出自己的聲音。

也許,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不是木心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白話文學的問題。

思想成了當代文學的最大公約數

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就會出現兩種替代品:

其一,思想。

其二,反諷。

先說後者。姜文的「勸架」便是標準的反諷文,用否定一切正面的方式,迴避正面議論,在「一切都是玩笑」的層面上,參與並消解討論。對於無法進入語境的人們來說,這是方便之門。反諷有反諷的價值,浮世繪中便包含了大量反諷,依然可以沉澱為一種藝術傳統。

再說前者。我對木心的推崇,在於他的作品「有思想」,說他超然也罷,精緻也罷,其實都是在讚美他的思想。木心是當代少數能站在東西方文化的高度去看問題的作家,他的「整體性視野」確有動人的一面。

畢竟,隨著寫作的專業化,作家與讀者的趣味日漸脫離,作家抱怨讀者將「好看」誤解為「美」,而讀者抱怨作家寫的東西「讓人看不懂」。當雙方失去最大公約數時,思想便成了硬通貨,因為現實生活也需要思想,在大多數行業中,思想可以直接兌換成金錢。

思想給了讀者似乎看懂、似乎受益、似乎博學的錯覺。

木心有思想卻無哲學

人類需要思想,但思想有模糊性,給作偽、誤讀留下了空間,由此產生了大量的偽藝術。

比如莫言老師的「丹崖如火照嘉陵」,今天讀者很難看出它只是一句打油詩,因為它完全契合了語文課本對唐詩的「理解」——有力、豪邁、語言華麗、有想像力。只論思想性,老乾體未必輸於唐詩,然而,幾段不肯接受約束、拒絕優雅表達的文字,真的可以叫「詩」嗎?這種「詩」能走多遠?

更麻煩的是,相對於哲學,思想有兩大弊端:

首先,不嚴謹,無法進行更深入、更細緻的思考。

其次,堅信萬法歸宗,但這個「宗」很可能是虛構出來的。

木心的寫作繼承了這些不足,比如「知得越多,愛得越多」「知是哲學,愛是藝術」「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等「金句」,其實經不起推敲。

歷史上,不乏知得越多,恨得越多的魔王;愛為什麼不能是哲學呢;從前的人三妻四妾,現代意義上的愛,能和從前的相提並論嗎……如果真去追問,又會落入這樣的陷阱:這是文學,怎麼能用對思想的標準來要求?——可這些「金句」受稱讚,不正因「有思想」嗎?

啟蒙了大眾,卻無法啟蒙自己

在上世紀80年代,木心這批對東西方文化都有一定了解的作家很難得,正是在他們的努力下,讓人們看到了更豐富的世界,了解了不同的傳統。

可指向明月的手指,並不等於是明月。木心是接引者,但明月的光芒中並沒有他的一份。

木心在啟蒙,卻無人能為他啟蒙,通過自學,木心變得非常淵博,卻並未形成好的思想習慣——他對名詞的誤導缺乏警惕,不自覺地用措辭來掩蓋思想的困境;他缺乏定義意識,常用比喻、象徵來討論問題;他過度追求「通」的快感,視相似為相等。

在我看來,木心思想未真正超出啟蒙哲學的門限,而「匯通」與「融合」的魅惑,讓《文學回憶錄》反覆以外證中、以中證外,以古證進、以今證古,儼然中外藝術中真有所謂的「內在的精神聯繫」。結果是,因為無法證偽,這個所謂的「精神聯繫」不過是用狹窄的地方經驗去概括世界經驗,結果落入「本質都是一樣的」的誤會中,無法自拔。

如果真存在一個「本質」,那麼,是誰把這個「本質」放入事務的內部的?為什麼有人能看到,有人卻看不到?如果存在這個「本質」,又是誰把它放到少數人的眼睛中,讓他們能看到的?

除了虛構一個上帝之外,沒有別的解釋方案。

我認為木心始終沒能突破二元論的思想困境,似乎在思考人生,其實一直在自設偽問題、然後自己回答,他作品的「精緻」,只是表面的精緻。

爭了半天,爭明白啥了

我非常理解郭文景的批評,因為表面的精緻在邏輯上難以自洽。

此外,它還可以這麼解讀:既然一切「本質都是一樣的」,那麼,文學家也可以說自己是畫家、音樂家、舞蹈家等一切家。思想到了,技術反而是障礙。可問題是,世界上真的存在這種一通百通的思想嗎?真的只要讀讀書,不用專業練習,就能當一切家嗎?

應該警惕這種當一切「家」的衝動,它降低了專業度,還會錯把個人意氣當成判斷標準。我不明白,在回應中,陳丹青老師為何不具體討論木心的創作如何,而是挑剔批評者的態度,怒斥「又虧又土」。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套路。清朝嘉慶皇帝剛掌權時,很想扮演一下唐太宗李世民,要求官員大膽批評,可批評文章太多、太尖銳,實在不能不怒。手下人建議說,挑一下這些文章的錯字、病句,作為「大不敬」,予以嚴懲。果然,嘉慶皇帝從此免除了煩惱。這種不回應真問題,只追問「是何居心」,實在也是傳承了千年的思想。

這問題論真的那麼難談論清?真有必要下降到「互懟」的層面嗎?

只有思想,沒有邏輯;只有互懟,沒有建設;只有立場,沒有論證……一場紛擾下來,呈現的卻是如此局面:在今天,不僅是鍵盤俠無腦,連郭文景、陳丹青、姜文這些令我景仰的前輩、文化精英,也難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人。

(文中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

THE END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FQoElHQBd8y1i3sJyBc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