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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時報》發表了羅伯特·德尼羅和阿爾·帕西諾的長談,這兩位大佬說,他們是被電影《愛爾蘭人》哀傷的基調所吸引,「這些人物——不管怎麼說,都是倖存下來的人——進入了暮年,很大程度上處於孤獨之中,思考著歷史將如何銘記他們」。這種「哀傷」很大程度上是導演馬丁·斯科塞斯賦予的。電影長達三個半小時,有仨小時在回顧羅伯特·德尼羅飾演的黑幫殺手弗蘭克·希蘭的前半生,講述他如何暗殺了他的朋友、原美國運輸工會會長吉米·霍法。這部電影試圖揭露真相,但真相併不確定,更像是活到最後的那個成為「真相」的唯一講述者,於是它變成了一部關於人與時間如何共處的電影。電影只用了半個小時講述希蘭的後半生,屬於他們的時代風流雲散,曾經的梟雄一個個不得不臣服於衰老和時間的法則,唯有深埋在內心的回憶成為他們曾經存在的唯一慰藉。
電影改編自前美國檢察官查爾斯·勃蘭特的犯罪紀實作品《我聽說你是漆房子的》,中文版為了蹭電影熱度改成了《愛爾蘭人》。這是勃蘭特花五年多時間進行調查採訪完成的一本書。大部分內容都是對黑幫分子弗蘭克·希蘭的採訪,穿插了勃蘭特從其他渠道的調查資料和求證,體裁介於紀實文學和偵探小說之間。當然,我們無法求證最終的事實真相,只能呈現出「一面之詞」,且它絕非是一個垂暮之人的懺悔或者哀悼。事實上,「哀傷」是斯科塞斯賦予電影的基調,它不屬於原著。
原著中,希蘭的講述更像一個江湖大佬的辯解,炫耀他遊刃有餘地服務於多位黑幫教父,還能安然度過一生。他的講述是有選擇的,他的懺悔是虛偽的,他的救贖是自我安慰的,他面對衰老是不甘的——這點電影比書表現得更加突出,電影中殺人不眨眼的希蘭挑選自己的棺木、自己的墓地,多少有些反諷。他渴望金屬的棺木,渴望墓碑上留下文字,渴望土葬而不是灰飛煙滅的火葬,仿佛他的人生到死都還沒有結束。
他終於懂了拉塞爾去教堂的原因——原著和電影都保留了這個鮮活的細節,在獄中,希蘭問拉塞爾坐著輪椅要去什麼地方。拉塞爾說去教堂,他還對希蘭說了一句:「你別笑,遲早你也會去。」這時候電影中加了一個希蘭的旁白:「他先去了教堂,然後去了醫院,最後去了墓園。」
這個細節充滿了嘲諷和荒誕的意味,希蘭也開始去找牧師有選擇地懺悔——這些細節都昭示了希蘭的虛偽,為了活著他不惜一切,為了留下些什麼,他可以接受勃蘭特的採訪,將記憶中輝煌的履歷重新過一遍。這是獨屬於他的秘密記憶,他不是想悔罪,更多的是想讓人記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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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7月30日,吉米·霍法,美國工會歷史上的領袖人物突然失蹤。聯邦調查局出動兩百多名特工調查這一案件,投入了幾百億美元,形成了七十多卷的檔案,最後將七名黑幫分子鎖定為嫌疑人,其中就有希蘭。希蘭是霍法親密的朋友,助手,保鏢,親密如家人,但這也恰恰讓人懷疑,因為霍法疑心甚重,外人很難靠近,只有熟悉的朋友才可能傷害他。案件過去很多年,無數著作和研究都想確認真兇是誰,但只有在勃蘭特對希蘭的採訪和調查中,這一掩埋甚深的事件才開始浮出水面。
採訪始於1991年,希蘭剛剛獲釋不久,他已經75歲了。採訪持續數年,直到他2003年12月去世。勃蘭特在書中說:「我花了大量時間和這個愛爾蘭人四處閒逛,會見黑幫分子,驅車去底特律尋找霍法失蹤的現場,前往巴爾的摩尋找希蘭兩次地下交易的現場,會見希蘭的律師、家人和朋友。深度了解這個故事背後的男人。為了汲取素材,我打了無數電話,跑了無數地方搜集資料。」
希蘭不但承認自己殺害了霍法,還講述了他的黑幫生涯:他是一個二戰老兵,是一個戰爭英雄,是一個卡車司機,是國際卡車司機兄弟會的高層領導,是義大利黑幫家族的副手,是被定罪的重刑犯,是一個黑幫殺手——專門「漆房子的人」,是一個敢作敢當,從不背叛朋友的傳奇人物,他還是四個女兒的父親,一個深受愛戴的外祖父等等,這些複雜的身份綜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書中很多細節都值得深思。比如希蘭回憶他參加二戰,解放達豪集中營的那個時刻:「我們對集中營的滔天罪行不是沒有耳聞,但還是被眼前的一切和刺鼻的惡臭震驚了。其慘烈駭人無不深深烙印在腦海里,其血腥腐臭無不時時縈繞在記憶中……這些年這段往事還時常勾起我的回憶,夢及慘烈戰爭。只不過,這些夢與我戰後的所作所為交織在了一起」。除了戰爭中的殺人,在戰後,希蘭暗殺過二十多個人,包括他的朋友霍法。
勃蘭特在書稿即將完成時,拿給他校正。希蘭特別要求指明一點,他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保持親密關係時都是處於單身狀態。他想告訴別人,他是一個傳統顧家的好男人,從不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很在意別人如何評價他,比如他對感情忠貞不貳,對朋友兩肋插刀,從不背叛朋友,暗殺對他而言只是證明自己能力和可靠的一種方式。他的一生中以遇到兩個貴人朋友為榮,一個是黑手党家族的領袖拉塞爾·布法利諾,一個是吉米·霍法。前者給了他榮譽感和黑道地位,後者給了他正當工作和收入,保證他可以養家餬口。但是當霍法最終成為了黑手黨的絆腳石時,拉塞爾毫不手軟地讓希蘭下手剷除掉「我們的朋友」。
無論電影還是原著,對希蘭槍殺霍法的細節描述都很到位,霍法臨死也沒意識到槍殺他的是距離他最近的、一向對他忠心耿耿的朋友。書中還提到,在引誘霍法進入房間之前,早已有人做好了準備,比如房間內的前廳用油地氈鋪了起來,以免留下血跡。希蘭從身後開槍,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血並沒有飛濺到身上。清理屍體時,他把霍法身上的珠寶摘下來,然後把油地氈和屍體槍枝打包好,送到附近的肉類加工廠大卸八塊,最後送到工業焚化廠燒掉。在希蘭的回憶中,你能感受到,他對這些細節的掌控有多麼著迷,二十年後依然能記得這麼多細節,津津樂道。對他而言,這意味著專業和有效性,他一絲不苟地完成了他的工作。或者說,他依然對朋友忠心耿耿,只不過是對唯一的朋友和上司拉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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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閱讀原著《愛爾蘭人》,我更佩服斯科塞斯的改編,再次確認了電影版的偉大。德尼羅慧眼識珠,是他最早向斯科塞斯推薦了這部作品,加上憑藉《辛德勒名單》獲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的斯蒂文·澤里安妙筆生花,令人更加確信,這是一部無需時間就可以證明的偉大黑幫電影。也許這樣概括有些怪異,但是我偏偏要說,是電影確認了原著作品的文學性。
我一直有個觀點,偉大的電影都有一種文學性,這種文學性體現在導演對敘事的掌控和細節營造上。電影對細節的營造都比原著更加突出,原著中希蘭回憶霍法失蹤後,他回到家中看到二女兒佩吉在看電視上關於失蹤案的報道,「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某種厭惡……那天是1975年8月3日,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佩吉,也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這個細節成為了電影中的一個神來之筆,那個幾乎沒有台詞的佩吉成為了希蘭無法逃避的良心之眼。希蘭對做過的任何事情都毫無悔意,他接受採訪,揭露秘密,只不過想確認自己一生的成就,他並不是想懺悔,他想獲得救贖,給來世找個好奔頭。但佩吉的存在成為了他良心上的一個巨大黑洞。
《愛爾蘭人》原著只不過是一個黑幫分子自述的輝煌履歷,而且無法求證真假。但是斯科塞斯將其變成了一部關於時間、衰老和記憶的電影傳奇。拍攝這部電影時,馬丁·斯科塞斯77歲,羅伯特·德尼羅76歲,阿爾·帕西諾79歲,喬·佩西76歲,哈威·凱特爾80歲。這幾位無論是誰,都堪稱好萊塢黃金時代電影史的親歷者。回看這幾個老男人同框的照片,你會有種別樣的滋味,真實的生活與電影故事幾乎可以說是互文性的。電影最後孤獨的殺手在養老院裡回憶往昔,恐懼變老,害怕孤獨,渴望家人陪伴,渴望陽光的樣子,其實也是他們現實的寫照:電影中,無論你是多麼牛逼的殺手,現實中無論你是多麼偉大的演員和導演,屬於你的黃金時代終將過去。
時間,才是最無情的殺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F2IE7m4BMH2_cNUgLdtH.html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 作者:思郁 編輯:羅皓菱。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