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情「慾望號街車」的女主嗎?還是覺得她自作自受?

2020-06-14     北青藝評

原標題:你同情「慾望號街車」的女主嗎?還是覺得她自作自受?

跟全球人民一起困在家中守著小螢幕熬日子,同步上網看了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版《慾望號街車》,對劇中人的「困」比過去更有感觸。斯坦利困在他無法充分施展野獸精力的紐奧良,外來大小姐布蘭奇的插入,不只喚醒他對這困境的意識,還讓他困在無法像過去那樣完全掌控妻子斯黛拉的焦慮,甚至困在自己的身體里,為無法在方寸小家肆意發泄性慾而狂躁。斯黛拉因姐姐布蘭奇的到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困境,與其說她困在平庸丈夫目前只能給她的底層生活狀態,不如說困在無力抗拒的情慾里。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版《慾望號街車》劇照

最受困的,自然是出生、成長於「夢幻莊園」的昔日南方大小姐布蘭奇,一貧如洗的她困進這個「豬窩」,困在十六歲那年犯下的終生大錯引發的神經官能症和自暴自棄里,最終她被斯坦尼的暴行擊潰,困進精神病院。進入精神病院的她,最有可能的結局,是被電擊,被切除腦白質,最後過著喪失行動能力的空日子。看看紀錄片《提提卡失序記事》(1967)就知當年精神病院的糟糕樣子。劇作家本人田納西·威廉斯當然知道這一絕境,因為創作布蘭奇這個人物的部分靈感,來自他姐姐。這是威廉斯抱憾一生的悲劇,也是他藏在酗酒等麻痹自我的惡習背後的恐懼。

請觀眾更同情布蘭奇,是因為分別採用美國和英國的戲劇首演陣容的電影經典《慾望號街車》(1951)里,馬蘭·白蘭度飾演的斯坦利,光芒太甚,像迷住斯黛拉那樣迷住了大部分觀眾,使他們感覺斯坦利隨便傷害妻子、朋友、所遇的任何人,精神上蕩婦羞辱、肉體上強暴布蘭奇,只是一個充滿原始野性的年輕人犯下的輕狂小錯,而布蘭奇雖言行假裡假氣、自視甚高、沒有生存能力、墮落、虛榮、落魄、自毀,卻善良、溫柔、不存心傷人,觀眾反倒容易忽視她作為時代犧牲品和男性剝削品的身份,反而厭棄她。

《慾望號街車》(1951)劇照

這種態度差異,與其說符合戰後美國求經濟發展的大眾心理需求,不如說貼合人們的慕強心態。費雯·麗在片中游離於周遭環境的神經質,她在《亂世佳人》里靠美色和雙手拚命保下莊園的南方大小姐形象,她玉殞後人們對她本人精神疾病和痴情執念的注目,令她飾演的布蘭奇似終生遇不到巴特勒先生,讓人嘆息戲如人生。無法想像,當年奧利弗·勞倫斯如何能硬起心腸執導這部新劇,請自己的妻子夜夜在倫敦的劇場飾演這一悲慘角色。

我們重看這部戲劇的現場,除了要勉強放下白蘭度和費雯麗這兩個經典的斯坦利和布蘭奇,還要適應戲劇劇場的表演方式。吉蓮·安德森的年齡,其實比布蘭奇大,她的肢體語言始終誇張,誇張到提線木偶般的程度,不像費雯·麗靠面部表情細節、真實肢體動作、夢幻般的念白語氣來展現人物內心的電影表演方式,安德森的聲音音頻似與頭部抬起的幅度一樣高,這種喋喋不休又含混不清的高音聒噪,有很強的南方調子,符合人物身份,也有很強的疏離效果,與追求她的工人米奇從言談字詞到聲音本身都格格不入,這聲音還有一種刻意為之的情緒逃避,逃避尷尬、冷場、不堪過往,背後是企圖在斯坦利面前掩飾一切的慌亂。但這種表演和嗓音,也容易讓觀眾疲憊。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版《慾望號街車》劇照

斯坦利的飾演者本·福斯特像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青春壯漢,他有緊抓「拿破崙法典」里妻子財產也屬於自己這個利益點的精明,但我們很快發現他只有這個層面的街頭智慧,沒有真正強硬的決斷力。白蘭度的斯坦利並非完全沒有對自己是窮苦波蘭移民後裔這一低微身份的自卑,也並非沒有跪求被家暴的妻子回家時孩子般的脆弱無助,但福斯特是個外強中乾的斯坦利,他的強只為了掩飾弱。一句話,這個斯坦利缺乏魅力,更貼近布蘭奇口中的「平庸男人」。但威廉斯想創作的斯坦利,會不會就是只能在家中充王的大男子主義莽夫呢?

換句話講,這一版《慾望號街車》是否回歸了威廉斯落筆時的心意?由於美國的審查制度,布蘭奇最深的痛苦和秘密,即她在十六歲那年羞辱了年輕丈夫的同性戀身份,刺激他吞槍自盡(性學家會提這種自殺方式可能的潛意識),電影改為她羞辱他這個人太弱。另一處改動是結尾,斯黛拉在斯坦利的誘哄下,回到他懷抱,而電影做了類似「壞人必須自首」的處理,她似乎堅決要離開他。時過境遷,威廉斯的劇本可恢復原狀,他的原意可大方傾吐。威廉斯本人是同性戀,生於保守南方,又處於同性戀需要被強行矯正的年代(彼時同性戀者在英國還要坐牢),他自然會把身份焦慮放進角色。布蘭奇的丈夫向她求救,想抵禦自己的性取向,而斯黛拉知道如果承認斯坦利強暴了布蘭奇,日子就過不下去,她日常持家的狀態說明她不像姐姐那樣缺乏生存能力,她對丈夫的依附,更多是沉溺於超強荷爾蒙無法自拔,這兩處說明,威廉斯可能比異性戀女性更相信性吸引力的無法抗拒。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版《慾望號街車》劇照

面對小維克劇場的中心旋轉舞台,四圍的觀眾陷入沉浸式體驗,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公寓一覽無餘,這對夫妻在PJ Harvey邪邪的名曲「To Bring You My Love」的伴奏下,以舞姿完成一場激烈、持久的「性愛」,觀眾可直觀感受他們之間的熾熱糾纏,爭吵和對毆的催化作用,或者說,性愛正是斯坦利能夠把來自「夢幻莊園」的大小姐斯黛拉從高不可攀的地位迅速拉扯到他身下的法寶,那是他的武器,他的驕傲。妻子懷孕數月,他難以釋放慾望,又長期忍受著三人共居的性刺激,這頭煎熬的困獸,一定要徹底傷害布蘭奇,這個攪亂他生活、企圖把妻子拉回原階級的女人。

他和布蘭奇唯一愛過的小丈夫是兩個極端:這一頭是她瞧不起卻必須暫時依附的蠻荒野獸;那一頭,是她從小到大接受的文學(尤其是詩歌)、美術、音樂等文化教育孕育出的理想人物——一個寫詩的男孩。詩是這一文化傳統里的高貴藝術,她膜拜和痴狂的愛情對象,實際上是她所捍衛的文化傳統的化身,這一傳統,正如那位喪失男性氣概的男孩,隨著南方的衰落在美國衰落,連布蘭奇的習慣性調情和追求恭維的虛榮心,也曾是南方特權階級的無聊日常。

布蘭奇敏感地洞察到,這階級早已腐朽而悽慘如鬼魅幽靈,他們為個體和階級的死亡而掙扎。小丈夫死後,她成為多餘的人,不停從陌生的愛里獲取短暫溫存以填補空虛,直至換取生存資料,從剝削者淪為被剝削者。當她指責妹妹對莽漢的愛只是慾望,妹妹一語雙關地問「難道你沒有乘坐過那輛車?」她承認,正是那輛車帶她來到這裡。她清醒地看著自己的墮落,她抵抗死亡的方式也只有慾望。

布蘭奇把米奇視為結婚對象,除了困窘尋倚靠,他們都有舊愛亡故的傷痛,還因為米奇缺乏男子氣概,是當地人眼中的媽寶男,最不容易傷害她。她也明白,米奇對她的仰慕,是崇拜他不了解的南方美,他愛的是一個夢幻女神,而她採用的裝清純策略,在今天也並不少見。這既是作為慾望對象的南方姑娘長期習得的誘惑策略,基督教義熏出的陽奉陰違之道,也是男權社會的產物。當米奇得知女神的真面目,他既有受欺騙的憤怒,又認定自己有了輕薄這一慾望對象的正當理由,只不過,他既沒斯坦利那麼厚顏無恥,又沒有足夠的膽量占有從絕望里爆發出攻擊力、瀕臨崩潰的布蘭奇。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版《慾望號街車》劇照

正如《洛麗塔》的主角亨伯特少時與十四歲少女初戀,在她夭折後,他成為戀童癖,布蘭奇與十七歲男學生鬧緋聞,源自她對昔日幻影停滯不移的痴迷,這是病。她知道,這壓垮她狼藉聲名的最後一根毒草,是罪,她收回了進一步誘惑中學報童的手——面對尚未成年的人,年長者應克制慾望。真希望布蘭奇還有機會重頭來過,可惜現實人生往往也慕強,不知罪的斯坦利繼續置妻兒於胯下,流淌著時代眼淚的敏感女人卻迷失了自我。

如果布蘭奇是男人,這故事又會如何呢?

文 | 張閱 編輯 | 陳凱一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D1l5snIBd4Bm1__Yu1v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