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智英是韓國作家趙南柱筆下的小說主人公,1982年生於首爾。2016年,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和讀者見面,其後銷量飆升,僅在韓國就突破百萬冊,成為現象級暢銷書。2019年,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一舉拿下當周韓國票房冠軍,僅8天時間就收回了製作成本。
如果從小說的文學性和電影的藝術性衡量,平心而論,我只能給出一個中檔的分數。趙南柱希望塑造的金智英,也本就是一個每天你會迎面遇到的普通女孩。不過,一進入公眾視野,金智英很快就跳脫紙面和銀幕的角色,上升成為眾多男性眼中的一個女權象徵,繼而引發兩性之間的對立和攻擊,戰火連綿,大致畫面請自行腦補那幅《自由引導人民》。
《82年生的金智英》從全職媽媽金智英的精神異常講起,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各方的壓力讓她感覺身處迷宮,找不到出口,出現猶如「鬼上身」的異常症狀,家人才開始關照她的內心世界,進而揭開她的成長經歷中,身為女性所遭遇的種種不公正。
在原生家庭里,弟弟最受寵愛;進入學校,被男生欺侮也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步入職場,很難得到公平的發展和晉升機會;選擇辭職,回歸家庭,則成為公婆和老公眼中理所應當的萬能主婦;忍氣吞聲,埋葬自己的理想,在日復一日的機械重複中努力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可惜在外人看來,卻不過是一隻遊手好閒的「媽蟲」而已。
「媽蟲」這個2014年出現在韓國的新詞彙,用以貶低無法管教在公共場合大聲喧鬧幼童的年輕媽媽,也用來貶低沒有收入,在家帶孩子的全職媽媽。「媽」和「蟲」的並列,將母親崇高的哺育者形象拉下神壇,這種落差激發趙南柱寫下了金智英的故事,她身上匯聚了千千萬萬女性在生命歷程中,曾遇到的一系列由性別帶來的問題。將這些問題全部集中在金智英一個人物身上是否合適,表現手法可以探討,但這些不公正現象的存在是不容否認的。而這種濃縮加工,讓金智英的生活在很多男性看來,就像一篇宣示女權的戰鬥檄文,於是硝煙四起。
韓國某女星因在粉絲見面會上表示自己閱讀了《82年生的金智英》,被男粉絲作為女權主義者攻擊討伐。而改編電影從籌備階段開始,就飽受爭議,陷入輿論的旋渦。鄭裕美宣布出演金智英後也曾遭到謾罵,很多男粉絲表示脫粉。隨著事態的發展,甚至還有男性向青瓦台請願,希望阻止電影上映。直到電影定檔,也未能平息這場鬧劇,在韓國用戶最多的電影網站上,影片上映前還遭遇了男性觀眾的惡意差評。
其實相比小說,電影已經溫和得有些不像話。韓國電影最擅長浪漫故事的「仙」和現實題材的「狠」,但是這一次相當含蓄。雖然小說中的主要的事件都還在,可孔侑飾演的丈夫卻完全是暖男人設,有時候反倒顯得金智英有些「作」。影片最後的美滿結局可以看出,創作者盡力用普通家庭倫理片的溫情外衣,遮蔽了原著小說的刀尖,這種妥協大大削弱了批判的戰鬥力,畢竟在小說的結尾,金智英還是沒有恢復到正常狀態,前途未卜。然而,即便對故事做了軟化處理,仍然不能阻止《82年生的金智英》從現象級上升為「運動」級,這其中有多荒謬,就有多現實。
從近處著眼,韓國、日本、中國這三個東亞國家,傳統文化源遠流長,對女性的終極定位就是作為男性附庸的賢妻良母,這種思想至今仍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兩性的社會分工。日劇《晝顏》中有段表述,「婚姻就是用失去熱情來換取安穩,過了三年丈夫只會把妻子當成冰箱一樣對待,打開就有吃的,壞了也不去維修」。
而對於女性在社會中角色的成見,其實並不局限於東方或西方,也不因國家發達而徹底消泯。美國電影《婚姻故事》當中,妮可的離婚律師也是一位母親,她告誡妮可千萬不要當庭陳述自己的缺點,人們不會接受一個有瑕疵的母親,但可以接受不完美的父親。追根溯源起來,聖母完美無瑕,以完璧之身誕下耶穌,而作為父親的上帝甚至不需要出現。
《婚姻故事》
包括凱特·布蘭切特和凱拉·奈特莉等在內的多位公眾人物,都曾在被問及如何兼顧事業和家庭時反問對方,如果受訪的是男性,是否還會問他們這個問題。時至今日,如果我們為性別差異的存在還要扯上一塊遮羞布,拒絕討論,是不是可以視為文明的倒退?
近年來韓國女藝人被壓榨、欺凌甚至自殺的新聞頻出,而更多問題的發生是沒有國籍差別的,女性被家暴、性騷擾,遭遇職場的不公,產後抑鬱,喪偶式育兒……種種問題引發女性身份的焦慮形成一系列的女性話題,它們也成為影視劇的表現題材。
高分日劇《坡道上的家》以一位全職媽媽將孩子溺斃浴缸的案件為線索,講述女性在結婚、生育的變化過程如何逐喪失信心,也揭示了這其中,社會和家庭其他成員如何為悲劇的幕後推手。
我們的家庭劇近年也不乏類似問題的切入,《我的前半生》中子君的生活就是一例,結婚時老公的承諾讓她滿心歡喜地做了全職主婦,等她在金絲雀般的生活里慢慢退化,兩人漸行漸遠,婚姻亮起紅燈,再追究當初那句「我養你」的過錯也於事無補了。這些作品的出現應該和《82年生的金智英》一樣,被視為對當下社會問題的關照,而不應該片面地將女性的覺醒等同於強權。
《我的前半生》
韓國有男性網友仿照《82年生的金智英》寫了一部《90年生的金志勛》,大吐男性的苦水,比如強制服兵役、買房買車、出錢辦婚禮等等,是一種針對「金智英現象」的男性受害者設定。相愛相殺的男人和女人,一生中都要承擔不同的角色,有時都要同時承擔幾個角色,誰比誰的角色難度更高,不應該是爭鬥的焦點。女性全職帶娃艱難,還是男性賺錢養家辛苦?如果兩性都以受害者的心態自居,固執地呆在一架天平的兩端,對立地看待彼此的職責和義務,那麼一端的抬起勢必造成另一端的下沉。但如果思路拓寬一些,走下天平,兩性也就不再禁錮於爭搶切分同一塊蛋糕的狹隘處境。畢竟人類的生息繁衍,社會的形成發展,不是靠男性和女性你死我活的競爭來實現,而是兩者共同努力的結果。不過達成這樣的共識,可能必須經過爭鬥,需要雙方都經歷疼痛作為代價。
金智英引燃的戰火讓我們再次看清,兩性的生存空間都需要維護,委屈了哪一方,必然會給社會發展帶來新的問題,這不是宣傳口徑可以遮蓋,也不是輿論爭個高下就能平定。近年來,韓國結婚率和生育率逐年下降,是否傳遞出女性自覺的某種信號?希望這也將是人們直面問題並著手解決它的開端。
如果兩性之間的這場戰火不可避免,可能越早燒起來越好。
文 | 梁坤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8d-aM28BMH2_cNUgqqe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