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之後,增加到18萬人次的打星,讓跨年大劇《繁花》的評分,從開分的8.1分,漲到了8.3分。
好不好看,每一個阿姆雷特都有自己的看法。
但40多個廣告植入,足以讓王家衛這部首次試水的「超長電影」,獲得各方的認可,為未來國劇,豎起一座足以載入影史的光影豐碑。
大概是首次拉長到15倍,30集的體量,即便資深如王家衛,辛苦了6、7年也還是留下了不少瑕疵與遺憾。
比如被許多影迷詬病的注水嚴重,嚴格的覺得要掐頭4集,去尾6集,寬容點的也覺得最後MV似的一集真的是發大水了。
比如選角上的顛覆,胡歌、唐嫣等表現出來的氣質,相比梁朝偉、張曼玉給人的微妙氛圍,太不「墨鏡王」了,幸而在《繁花》里,兩人用演技和恰到好處的劇本適配度,讓大眾接受。
比如,加量到15倍之後,賴以支撐王家衛輸出的「王氏美學」,就被稀釋得只能用加入「大雜燴」,來填充需要處處受制、時時刪減的改編劇本。
其實一直以來,王家衛所擅長的,或者說他唯一「拍出來」的,只有「情」這個極其鮮明但狹小的點。
在他眼裡,這世界所有一切,都可以用「情」去解釋,而這也是讓李安尤其嫉妒,昆汀特別著迷的特質。
但也因這種特質,讓他的表達很受局限,95-100分鐘才可能是剛好的舒適區,多了只能「灌水」。
就像《繁花》會隨著播出的時長,而越發被詬病、挑刺和感到遺憾一樣,越是豐富的藍本,取捨越是難。
俗話說:貪多嚼不爛。
於是,30集這種厚度,就只能用嚴苛的光影和鏡頭語言,為大眾帶去「類觀影」的體驗感,而非興致勃勃的討論故事的分享欲了,簡稱「矯情」。
畢竟時刻被各方「懟」到只能用三年時間去拍,對王家衛這個「磨人精」來說,太倉促了。
當年一部《阿飛正傳》都耗了六十多萬尺膠片;
一個擦地的動作(感覺),就「磨」地劉嘉玲來回拍了20多遍;
可能不到一秒的低頭,張學友就得反覆去「低」60多次......
可想而知,《繁花》的匆忙呈現,必定遍布瑕疵,充滿遺憾。
幸而,早在23年前,王家衛就用《花樣年華》,奠定了他創作從初期到成熟的分水嶺,完成了「自我」(「小我」)的成型,影響至今。
換句話說,早在23年前,王家衛就完成了「自我」,說透了(劇透)往後的所有作品。
恰逢千禧,遇到劉以鬯的《對倒》,王家衛剪出了98分鐘的《花樣年華》。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正如原著精巧的一正一負的雙聯郵票式結構,這兩句足以封神的台詞,奇蹟般地賦予這個原本單薄到,可以簡單用「擦身而過」四字概括的故事,經久不衰的獨特靈魂。
以至於被某些影迷調侃這是一部「超長旗袍走秀」。
其實多年不重溫的話,故事講什麼是不記得的。
但只要提起《花樣年華》這個片名,就一定會立刻在眼前浮現風姿綽約張曼玉婷婷裊裊向你走來的美景。
那種「艷」,在骨不在皮,舉手投足皆是風情。
穿的是不同旗袍,演的是蘇麗珍敏感豐富的內心世界外顯變幻。
作為成熟的分水嶺之作,王家衛把「情」講得更具體了。
準確地說是擱置了從前講男與女、男與男、女與女的性別之間的「情」,延伸成了人與人之間的「情」。
直到最新的《繁花》依舊圍繞這個23年前就說透了的主題。
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的「情」,是尤其需要看時機、實情和世情的。
就像張愛玲說的: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
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時機太重要了。
蘇麗珍和周慕雲兩人的相遇,正是一起踩中了剛好的時機,在最難堪的狀態里相遇,就不會僅靠想像去對對方報以過分的期待。
沮喪與沮喪相對,便可以很自然地靠著對方肩頭盡情哭泣。
脆弱與脆弱碰撞,相互理解和取暖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唯一選擇。
人是有「動物性」的,會有一時衝動太正常不過,但剎那不會永恆。
相遇之後的相交,實情就會取代時機,成為支持人與人之間的聯繫。
那年的上海,繁華不屬於蘇麗珍和周慕雲,唯有那忽明忽暗的路燈,時晴時雨的巷口,才是他們偶然偷歡的地盤。
三段「偷歡」,他們都曾真誠地去嘗試進入,試圖去確認,好說服自己去接受,去突破。
可惜,想改變的過去無法改變,必然被束縛的現在,和不敢輕易肩負的未來,就是隔在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天塹。
愛人出軌的事實需要面對,對對方生出情愫的現實需要做出決定。
不同人之間的「情」,是不同的。
蘇麗珍有獨屬於自己的糾結,周慕雲也有獨屬於自己的拉扯。
理性與感性,博弈起來,複雜程度遠遠超過純粹的實情,如此才會讓無數人拿得起,放不下。
王家衛在這裡的終於升華了之前「三部曲」里,狹窄到僅限於性別之間的「情」,開始把再現實不過的世情,放在重要的位置。
都說人成熟的標誌,是承認自己的平凡。
被突然斷絕,寫下省略號的1966年,是王家衛特意留下的缺憾。
始終被時代束縛,無法衝破桎梏的半新半舊男女,終究在看時「自由」的婚姻面前,敗給了自己。
掙扎在舊觀念與新衝擊里的人呀,依舊是群居動物。
不是懦弱,是最終還是承認了自己的平凡。
世情隨著經濟的騰飛而越發兇猛,特立獨行需要的負重,他們都很明白自己根本無法承受。
愛情的道路,
總是這麼迂迴曲折的。
於是最後,他們還是分離了。
「庸生」或許永遠見不到周慕雲。
(PS:其實未刪減版里,周慕雲與蘇麗珍和庸生在柬埔寨有過重逢,可成熟後的「王氏美學」里是不可能有圓滿的,有缺憾,才是《花樣年華》。)
蕭伯納有句大概永遠不過時的經典「嘲諷」:
想結婚就結婚,想單身就單身,反正到最後你都會後悔。
放在蘇麗珍和周慕雲身上,大概就是「怎麼選都會後悔」。
為什麼?
因為人性不可控,人心太複雜。
即使我們去相信人性,不要相信人心,也依舊難以把控一切。
短暫的相交,可以上頭,可以不顧一切,只依靠激情去支撐。
可一旦轉瞬即逝的激情燃燒殆盡後,考驗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底色契合程度,和風險選擇偏好了。
那個年代表面上瘋狂,內里卻還是一套舊道德。
出軌的或許並不真的欣喜,因為社會道德始終會時刻高懸,無法忽視;
而或出於報復欲的原本受害者,也會在「假戲真做」之後,同樣陷於道德的負罪。
當周慕雲真誠地說出:「結了婚就不一樣,很多事情,一個人做不了主。」時,既是把選擇權交出去,也是在潛意識裡退縮。
而蘇麗珍平靜回答:「要是現在還沒有結婚......我以前都沒有想到婚姻是這樣複雜。」時,她又把選擇權踢回去。
最終,誰都沒有進一步的勇氣。
「愛」是藏不住的,但「情」可以。
房東孫太的隱晦提醒,周圍人八卦的好奇眼神,都讓本性傳統的蘇麗珍,根本提不起破釜沉舟的決然。
大家都是平凡的,普通人的一生,就應該群聚,抱團而生。
「愛情」太過不可控,在確定無法掌控之後,留給她和他的只有「回去」這一條路。
至於點睛之筆那兩句。
周慕雲強調的「跟」,是一種主從依附,握在手裡的兩張票,現在是代表「我可以養你」。
而蘇麗珍重視的「帶」,則是平等的相互扶持,握在手裡早已買好的票,是告訴他我足以與你並肩。
很顯然,此時的他們並不同頻。
結局只能是「錯過」。
看到有人看完《花樣年華》是這麼感慨的:
「如果圓滿了,我會微笑,但會嘆息。而現在,我嘆息了,卻會長久地欣喜和銘記。」
是呀,後來,還是蘇麗珍先看清,為自己選擇了不會後悔的結局。
以至於第二次在新加坡時,主動提前結束了這場「遊戲」。
就像《廊橋遺夢》里,最後主動選擇回家的弗朗西斯卡,或許女人更依賴自己的第六感?
「愛是很難捉摸的,它的神秘是純正和純粹的...如果真能廝守,感覺反而會消失。」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其實人性的本質還是月滿則虧,圓滿的結局,不見得未來會永遠幸福下去。
反而是帶著遺憾的缺憾,有著意難平的瑕疵,才讓人永遠銘記。
不然後來在《2046》里的周慕雲,如何能一生不忘。
98分鐘,讓王家衛給出了最舒適的結局,讓周慕雲站在蘇麗珍的門口,遲遲沒有敲門。
戛然而止,恰到好處。
我們終其一生,會「錯過」無數人,需要學會的就是如何面對。
從此人間煙花璀璨,四海長明,萬家燈火。
於我皆是,虛妄一場。
這就是結局早已寫在開頭的《花樣年華》。
這就是23年前王家衛就說透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