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單位,是我們那個小城的建材公司下屬的木材廠。印象中,是個小廠。人不多,頂多兩三百人;地方也不算大,繞著走一圈,也就二三十分鐘。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再小它也是國營廠,那麼,國營廠該有的它都有。比如,國營廠的「忙」。
01
最嚴肅的忙,是在月頭。廠里開大會,廠長端坐主席台,一本正經講安全生產、講計劃分配,當然更要講工作紀律。女人們在下面竊竊私語:「每個月都來這麼一次,比女人的那事兒還准。」「頂多一個星期,忍忍就過去了。」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女人們不再上班時間溜空出去買菜、不再把手藏在辦公桌下織毛衣、不再集合到小包裝車間裹粽子包餃子做餡餅。
但只能「忍」一個星期,期限一過就恢復原狀,有些做得過火的被逮到了,廠長總要耍耍威風,準備批評、教育、扣獎金(關鍵是「扣獎金」!),女人們就炸開鍋了:「還讓人活不活?本來就拿這麼點工資,再扣獎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啊!」「你老婆在單位嚴守紀律?那你回家吃的現成飯哪來的?相好的做了送給你的?」「我們吃的是公家的飯,又不是你李某人的飯!」
廠長臉紅頭脹,待欲發火,男人們一擁而上:「這些婆娘,煩得很,不跟她們一般見識!」順勢把廠長架走。那個晚上,必然有幾個男人不回家吃飯,陪著廠長喝喝小酒、訴訴衷腸,第二天把發票拿給會計(也是女人),會計剛翻白眼,男人就開腔了:「給你們打圓場,昨天陪著都喝多了,廠長也不容易,回家老婆嘮叨,在單位你們又這麼凶,人家好歹是廠長,報了、報了啊!」會計接過發票:「德性!」於是,月頭的忙便以開會始而以發票終。
02
最苦的忙,是來了一批急活兒。每隔段時間,總會來幾船木頭,記(碼子)、卸(在場子上)、堆(進車間)、鋸(木頭)、裝(進倉庫)、發(貨),一氣呵成,那叫一個痛快!每逢這時,女人們也必須收斂,該幹嘛幹嘛、不得齜牙。媽媽的本職是出納,來了急活兒就記碼子。偌大的空曠場子,臨近河邊,一站就是大半天,冬天北風呼呼、直灌進衣服,凍成冰棒;夏天烈日當空、沒遮沒擋,硬生生曬掉一層皮。用媽媽的話說:「公家的飯也不好吃,平時再混,該拼的時候也得拼。」廠長也拼,忙著催(但絕不敢「逼」)請各色人等。車間主任、技術大拿,必須奉承,鋸木頭這活兒不僅出體力,更容易出事,稍不留神,缺指頭斷胳膊那是常見;記碼子的人風吹日曬、受累了,必須懷柔:「辛苦辛苦,等忙完了就回家休息」;倉庫人員管著一畝三分地,騰挪轉移間、用心與否,大有講究,廠長臉都笑酸了:「再想想辦法,總不能把木頭撂在露天吧?」會計管進又管出,一向的娘娘做派,更是捧上了天。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的廠里總是顯出如下景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車來船往、機器轟鳴,好一派忙碌有序、積極向上、奔走在社會主義建設大道上的動人心魄的景象!時至今日,父母每每想起,還激動不已:「那才叫團結一心,那才叫人多力量大,那才叫……」我心裡卻忍不住好笑,得了吧,忙個兩天,媽能在家休三天,還理直氣壯:「乖乖!腰都快斷了,再不休息就得出人命了!」其實她是回來拆洗被子的;男人們能出去喝三頓酒,照樣理由充足:「乖乖!忙這麼大的事兒,替他爭臉,做出來都是他的功勞!他李某人還不該請我們喝喝酒啊!」酒錢也是照樣要報銷的。想來,這最苦的忙,應該以最放鬆愉悅的姿態結束。
03
最熱火的忙,是在年底。只有那個時候,我才切身感受到什麼叫「社會主義好」。剛進臘月,廠裡面就已顯出舊曆年底的氣氛:大家互相寒暄招呼的內容,除「吃了嗎」之外,更添上「買了嗎?」「備了嗎?」如果上面這時有什麼工作通知下來,必遭鄙夷:「都到哪一天了?進臘月了還布置任務,毛病!」「放著吧,年後再說,誰家不過年啊!」廠子內部一團和氣,沒有考核沒有績效,有的只是錦上添花的所謂評先進。評就評唄,用媽媽的話說:「開個會,發個錦旗、領個大花瓶,值什麼呢,誰稀罕?」國營單位是鐵飯碗、大鍋飯,獎金區分更多的是跟工齡、崗位、職務相關,而非積極和先進。所以也就是大家鼓鼓掌、起起鬨,添一分喜氣而已。
更歡喜的還是工會搞活動,讓職工把子女帶到廠里,弄幾個所謂項目:套圈圈、滾鐵環、騎慢車、聽著音樂搶椅子……「玩」是形式,目的是發東西!沒辦法,廠子裡效益好,但又不能直接發錢:工資是國家規定的、不能隨便更改,獎金有兄弟單位比著、也不能肆意地發,只能發東西。
發東西也得有技巧講藝術,直接發是必須的,但還得有間接婉約的發,比如職工子女聯誼會。孩子們沒心沒肺地瘋玩,大人們眼明心亮地盤算:「不醜不醜,東西都是實在貨呢!」「廠長這次捨得的嘛,下大本錢了。」「你以為他跟我們大方啊,鬼精呢,他家孩子站起來比他高、不好意思來,可待會兒送過去的是我們的幾倍呢!」「管他幾倍,反正是公家的錢,人家是廠長、多拿也是應該的,有總比沒有好。」「這倒是這倒是,嗨嗨,那邊喊領獎品了,走吧走吧。」
04
這只是熱身,正式的發年貨之忙更加轟轟烈烈、氣壯山河。大魚大肉,發!米麵油,發!副食土產,發!鍋碗瓢盆,發!新鮮蔬菜,發!饅頭包子,發!……這才是過年,這才是國營廠的過年!忙,忙得人仰馬翻,在工會兼職的父親忙得熬紅了眼,各人忙著一趟一趟地往家搬東西,廠長更是忙著應付各種道謝而越發沙啞了他的「破公鴨嗓」:「廠長,謝謝啊,謝謝!」「不謝不謝,忙啊忙啊、大家忙,過年過年、大家過年!」
忙,還得富有層次:大面兒上的發完了,小圈子發(行政管理層、車間主任、會計),最後直接發到廠長家裡,廠長客氣:「哎,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工會上的人更客氣:「多下來的多下來的,總不能放到明年吧,不作興的不作興的。」於是,笑納的忙著收,送發的忙著回。所有的人忙著中國式的過年:祥和、熱鬧。
但我最難忘的卻是尋常日子在某個角落的有條不紊地忙。醫務室,是這個小廠里最安靜最乾淨的所在。小小的一個屋,坐落在大門進來的右手邊,鬧中取靜;門朝北、窗面南,用藍色的帘布隔成里外兩間,外面是操作間,打針換藥,裡面是診療間,看病開方。小小的一個屋,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卻也散發出一絲一縷的其他味兒:夏天的梔子花、冬天的臘梅花,甚至有郁美凈、百雀羚、宮燈、可蒙、孩兒面、海鷗、蜂花這些老牌國產日化品的香味,沖淡了冰冷的專業味道,而平添幾分家常、柔情,甚至詩意。再細看裡面的人,更覺溫暖。
05
廠醫孫阿姨高中畢業,插隊時自學醫科,再兼本身長得高挑挺拔,在這小廠里便顯得與眾不同。可嘆的是,孫阿姨不自傲,反而溫厚柔和,大家都喜歡往醫務室跑。弄得孫阿姨著實的忙:不僅要替人看病,還得陪人閒聊。媽媽就是常客,我寒暑假跟去廠里也總愛待在醫務室。
看著媽媽和孫阿姨打毛衣,針線穿梭間襯得日光樹影也多了一分溫柔;聽著她們家長里短,聊孩子的學習、聊菜肴的製作、聊哪家商店新進了布匹衣服,雖不經意,也能感受出為人妻母的操勞辛苦、牽腸掛肚;或者我就自己玩針管,不是現在的一次性針管,而是玻璃制料的針管,每天須清洗、煮沸、消毒,握在手裡,便有一種溫度;更意外的是,發現有幾本書和雜誌,《紅樓夢》《安娜》《收穫》《十月》,小小的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惴惴不安又滿懷期待,一頁頁翻開,字裡行間全然一個新天地:純美澄澈、動情合意。這小小的一個屋,卻在日常的忙裡,點透出那麼一種詩意,是我迄今為止最懷念和迷醉的。
那個小小的國營廠,早已解體;廠里的人,也漸漸老去。但那裡的熱火朝天、笑語喧譁、嬉笑怒罵、點滴家常、些許詩意,卻穿過童年記憶,溫暖著我人到中年的心。是的,那裡面有人,滿滿的都是人。
策劃:魚羊史記 監製:魚公子
撰文:劉戀 製作:吃硬碟吧、發達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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