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貴情史》上映第2天,姚晨在朋友圈發布了累計票房379萬的海報圖,配文是:已有92000個觀眾看過這部電影,真好。
這是她擔任監製的第三部影片,來自青年導演劉斯逸的處女作。此前兩部分別是2019年上映的《送我上青雲》,和今年3月上映的《臍帶》。
我們再次見到姚晨,是在《三貴情史》上映的前兩天。她的行程安排得很滿,當天訪談結束後,她要趕往北京郵電大學和北京師範大學,參加電影的校園路演。
像被安排好的工作行程一樣,在過往的很多年裡,姚晨都覺得自己是「被命運推著走的人」,從學舞蹈,到學表演,再到因為出演《武林外傳》成名,背後都是「命運之神」的牽引,由不得她左右。就連成為「微博女王」,也是因為朋友幫她開了個帳號,告訴她,「你在上面隨便發點什麼都可以。」
「命運之神」為人類安排重要節點,卻不負責善後,對姚晨亦是如此。「命運之神牽著你的手,把你帶到了這個地方,然後又鬆開手,此後的路你得靠自己走,你得腳沾地,一步一步地走,再沒有那麼多幸運,後來就是這種感受。」
而當「命運之神」已經將姚晨帶到某地,不再推著她往前走時,姚晨的困惑與思考,才真的出現了。
每次結束一部戲後,所有人都會希望她趕緊接下一部,「你不要等待,不能閒著啊。」和圍繞在身邊的聲音不同,姚晨的緊迫感不在於時間,而在於變化,「我還將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還會變化嗎?」
在思考下一步該邁向何方時,對「代表作」的期盼同樣盤旋在姚晨的腦海里。在接連擁有了幾部電視劇代表作後,她又開始期待一部電影代表作,能夠容納她的表達,創造一個她真正滿意的角色。
上次在坎城見面時,我們在臨時搭建的坎城中國館聊了一會兒。當時她提到,自己轉型監製,是出於「一個女演員的自救」,為了尋找更多與自己內心同頻的角色。於是在2016年8月,她成立了壞兔子影業,選擇自己心儀的劇本,同時為需要幫助的青年導演保駕護航。
或許是從這個節點起,姚晨開始更主動地做選擇,即便選擇的結果,並不一定符合世俗意義中的成功。
截至發稿前,《三貴情史》的票房不足500萬,在商業表現上不算成功。但在這部電影里,姚晨參與了一位青年導演的成長,演到了她一直想演的「巫婆」角色,收穫了從影以來最喜歡的造型,還為自己「是否依舊相信真愛」找到了答案。
曾經的姚晨覺得,自己的人生「總在被一股力量左右」,而現在的她,似乎正逐漸成為這種力量本身。
童話
1986年,鄭淵潔寫了童話故事《紅沙發音樂城》,皮皮魯和魯西西在自己家裡的沙發中發現了一座音樂城。
當時還在上小學的姚晨,看過這個童話後,拿剪刀割開了家裡的沙發,希望能在裡面找到那座故事裡的音樂城。
時間一晃來到2023年,姚晨選擇拍攝一部名為《三貴情史》的童話故事。故事裡同樣有一座音樂城,名叫「白石城」,那裡飄出的旋律,讓主角三貴選擇停留,解除詛咒,最後找到了真愛。
在這個故事裡,姚晨飾演的角色是「巫婆」霞姐,這是她一直想演的角色。
她對自己的新造型很滿意,一頭亂蓬蓬而捲曲的長髮,過分蒼白的臉和烏青的黑眼圈,這是姚晨「從影至今最喜愛的造型」。在拍攝的間隙,她會頂著這個造型,「拖著步子在棚里遊蕩,想惡作劇嚇唬誰一下。」
首映禮時,俞白眉受邀來到現場。「大姚跟我說讓我來看個童話,沒想到還真是個童話。」
《三貴情史》不僅是童話,講的還是有關真愛的故事。過去我們熟悉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標準童話結局,已經被解構成專屬於「戀愛腦」的糖衣炮彈,結局後的故事,沉重到無法被童話所承載。圍繞成年人展開的熱門話題,也大都與忙碌的工作和高壓下的逃離有關。
或許是有關真愛的表達,在當下這個時代已然是稀缺產物,《三貴情史》才讓姚晨感到特別。「現在說『相信真愛』,很多人會覺得很傻,甚至有點蠢,我真的有看到類似的評論,說『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呼籲說要相信真愛』。」
把一個講述真愛的童話故事拍成一部電影,重要的是「找到相信它的一群人」。
「感覺是一群『大小孩兒』的一場冒險之旅。」在《三貴情史》的開機儀式上,姚晨說:「對於創作者來講,未知永遠是最令人興奮的部分,很高興能遇到和我一樣喜歡冒險的夥伴。」
《三貴情史》是個年輕的劇組,導演劉斯逸是嶄露頭角的青年導演,演員胡先煦、周依然和周也,都是95後甚至00後的演員。「如果不算製片人佳姐的話,我可能是(整個劇組)最成熟、最年長的了,我願意選擇這個項目,也是因為我和大家一樣相信。」
「可能愛情已經不是我現階段唯一的目標了,但我還是會被這些天真的感情打動,」這種感覺讓姚晨感到很欣慰,「我內心有一部分還是保存得非常好,沒有被現實侵蝕或消磨掉。」
對姚晨而言,選擇接演《三貴情史》,並為它做監製,同樣是一個「天真」的決定。此前,這個項目曾經歷過不少坎坷。奇幻童話的類型在國內電影市場上十分稀有,很難通過劇本想像出成片的樣子,更沒法判斷投資回報率。這類電影,無論是找投資還是找演員都很困難,《三貴情史》碰了很多壁,才來到姚晨的面前。
很多時候,成年人不被允許天真。社會對成年人的要求,大多是天真的反義詞。但姚晨心裡始終記著小時候那個被割開的紅沙發。
演員這個特殊的職業,賦予了她更敏銳的感知力,或者說她有意識地保護自己心裡那塊敏感的部分,以此來與這個世界產生更緊密的連結。
姚晨的記憶也帶有這種天真的感知。
她在今年坎城印象最深刻的場景,是剛抵達那天的凌晨。「其他人都還在睡,我一個人醒了,坐在我們租的公寓的小沙發上。我們住的是閣樓,屋頂是斜角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
或許很多年過去後,記憶里的對白會模糊,信息會失准,但畫面和感受卻會「像電影畫面一樣印在腦海里」,作為活過的證據,哪怕它們都太過天真。
冒險
雖然姚晨不願意將孩子的出生和她的職業轉向完全掛鉤,但她也無法否認,生育確實對女性造成了某些「破壞」,特別是在很快地有了第二個孩子之後,姚晨明顯地感覺到,「生理和心理上的壓力都變大了。」
這種壓力,一部分來自於對自己職業的不確定性。雖然還是有劇本找過來,但姚晨卻發現,當她擁有了新的生命體驗,也終於有能力去詮釋和探索更有深度的人物時,卻鮮有角色能夠滿足她的期待,市面上太缺少為她這個年齡段的女性書寫的劇本。
另一部分則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生完二胎後,姚晨工作室的員工除了經紀人外,都選擇了離開。
「他們都是年輕人,需要成長,發展自己的事業,需要去體驗職業給他們帶來的幸福感。」姚晨完全能夠理解這種決定,還開玩笑地說,「可能在一個『老在生小孩的女藝人』這裡,就算再有感情,也難免會搖擺。」
後來姚晨發現,她喜歡的很多國外的演員,特別是女演員,也面臨相似的困境。她們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是成立自己的公司並且擔任製片人,以此來滿足自身對於影視表達的追求。比如桑德拉·布洛克,就是在90年代末組建了自己的公司,開始嘗試製片人工作。
桑德拉·布洛克
姚晨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天。她租了一個兩層的小樓,下定決心要「大幹一場」。「那天陽光燦爛的,外面還有綠植,陽光透過綠植照進那間小屋子,我們幾個站在空蕩蕩的小樓里。」——當時公司的人員構成是五個老闆,還沒有員工。
2016年對於中國電影產業來說是一個拐點。自2003年啟動電影產業化改革以來,電影市場就一直處在飛速擴張的階段,每年的總票房增幅都在25%以上,並在2015年首次突破400億,同比增長了48.7%。這一增幅在2016年跌至3.73%,增速明顯放緩,市場急速降溫。
壞兔子影業正是在這一年成立,錯過了高速發展的行業環境,又在三年後遇到了疫情。
公司出品的電影數量不算多,其中票房最高的是2018年上映的《找到你》,2.85億。當時,公司CEO劉輝很看好這個項目,問姚晨是否可以加入出品,她覺得這樣的題材票房可能不會好,於是回答他:「可以,但少投一點吧。」
這次之後,姚晨發現自己「沒有做生意的天分」。她曾在一次採訪中提到,成立公司的初衷,是想「做點兒自己喜歡的東西」,甚至是一種「直覺」。《臍帶》的首映禮上,姚晨說,「《臍帶》肯定不是商業大片,掙錢賣座也不是我們的首要目的。但直到影片開始面向市場,我們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麼任性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這種「任性」,在內容的選擇上,壞兔子一直有著區別於其他影視公司的「獨立氣質」。像是《三貴情史》這樣在商業表現上不被看好的項目類型,對姚晨而言卻是難得可貴的、能夠承載自己表達的作品。
在《三貴情史》的首映禮上,她監製的前兩部電影《送我上青雲》和《臍帶》的導演,滕叢叢和喬思雪,都來到了現場。
《送我上青雲》姚晨飾演「盛男」
姚晨覺得時間過得太快。「我看著她們坐在台下,那一刻好感慨,瞬間就穿越回了幾年前。」
結束後,她給滕叢叢發微信,說「特別感謝你能來」,滕叢叢開玩笑地說,「我就是第一個被大姚扶持的女導演。」
決定給《送我上青雲》監製前,第一次做項目的姚晨,和第一次做導演的滕叢叢一樣緊張。
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找到讓兩個人能夠有效溝通的辦法。「從維護導演權威性的角度上講,如果我是作為演員跟她溝通,她可能心理上會有種壓迫感。如果我是以一個負責藝術方向把控的身份的話,她會好接受很多。」
就這樣,姚晨成為了《送我上青雲》的監製。她用「相互對立又彼此依賴」來形容兩人當時的關係,會為了很多事情爭執,互不相讓,甚至「恨不得把對方拉黑」,但又是並肩作戰的戰友,有著語言難以形容的親近感。
距離《送我上青雲》開機,已經過去快六年的時間。有時候回想那段經歷,姚晨會覺得有些歉疚,「如果現在的我再去做《青雲》,可能能做得更好一些,能幫她(滕叢叢)更接近她想要的東西。」
但那種青澀而真摯的感情,同樣是不可複製、無法替代的。在貴州一起等過一場大霧的記憶,有著無法被磨除的深刻感。「大家像戰友一樣一起戰鬥,是很刻骨銘心的創作過程。」
到了《三貴情史》,姚晨依舊對過程記憶深刻。首映後,姚晨翻看自己在《三貴情史》開機時發的那條朋友圈,發布時間是2021年1月23日。那種對時間飛逝的感慨再次出現了,仿佛「一下子就走到了今天」。
第一次看到《三貴情史》的劇本時,姚晨一度被感動到落淚。但前兩部影片積累的監製經驗在感性之外提醒著她,當故事將要成為一部電影時,應該要考慮更多。
看過劇本後,姚晨約導演劉斯逸和製片人付佳在她的辦公室見面。劉斯逸準備了一份PPT,當中包括《三貴情史》的場景圖,幾個取景地的實景圖,重要人物的形象設計等等。
聽完劉斯逸的介紹後,姚晨決定加入這個團隊。不僅是以演員的身份,還同時擔任監製工作。
對姚晨來說,這不是可以「隨口答應」的事,而是一句鄭重的許諾。和出演一個角色相比,以監製的身份參與到一部電影中去,意味著她將付出更多心血,背負更多責任,要和這部電影共進退,無論它未來將面臨著怎樣的命運。
或許姚晨選擇做監製的出發點,是為了「自救」,但當同行者越來越多地加入到這個行列時,「自救」行為的本身,已經擁有了新的價值。
源點
在《三貴情史》進入宣傳期的那段時間,姚晨同時在為自己的新劇《以美之名》做準備。
這是一部聚焦醫美行業的劇,她解鎖的新角色,是一名整形醫生。為此,她最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體驗生活」,跑遍了北京大大小小的整形醫院和診所,和這些行業的人聊天。
說起最近在做的事情時,姚晨肉眼可見地興奮了起來,進入了「聊表演」的愉悅時刻,就連語氣助詞都變多了。「我又進入了體驗生活的階段,這是創作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因為可以藉機見到很多平時接觸不到的人和職業,哇!真的見識到了很多。」
姚晨出演過的角色其實並不多,主演的更少。自2002年出道至今,在她參演的23部電視劇里,擔任主演的不超過10部。
《武林外傳》《潛伏》《都挺好》
在整個演員序列里,這樣的頻率並不算高。就連姚晨自己也說,「可能對很多人來說,8年20部才是正常的。」
一部分原因在於,姚晨在意自己的每個角色是否有變化,如果只是一部接著一部地去拍,她無法判斷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雖然每次結束一部戲後,身邊都會有人跟她說,應該趕緊接下一部,不能一直等待。但她會反覆問自己:「我還將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除了謹慎地選擇,姚晨還習慣跟每個角色較勁。她需要更長的時間,為每個角色做好萬全的準備。
在《送我上青雲》里,姚晨演一位記者。她找到身邊做過記者的朋友們,想要儘可能地了解記者的工作細節,包括出差時穿什麼衣服、遇到門衛阻攔時該如何應對;《都挺好》里,姚晨要演一位銷售總監,在開機前她提前去了蘇州,和當地幾家工廠的銷售總監一起吃飯、喝酒和聊天。
去年播出的《搖滾狂花》里,姚晨飾演一名女子樂隊的主唱。在為這部戲做準備時,她結識了很多搞搖滾的朋友,現在還會偶爾在朋友圈互動。
「這次又認識很多有意思的醫生。這是人類最迷人的地方,每個人都完全不一樣,都好有個性。」姚晨思索了一瞬,用了一個最簡單的形容詞,「好玩,這個過程是很好玩的。」
除了拓展自身的生命體驗,表達是姚晨在演員這個職業當中所找到的重要錨點。
在43歲這一年選擇拍一部與「美」有關的作品,是姚晨對這一命題的再思考。比起其他直面生死的醫生,整形醫生解決的好像都是一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問題,「但是美真的無關緊要嗎?」
「美是很重要的,但在這部劇里,我還想試著往前再邁一步。」姚晨拋出這個問題,然後又馬上給出答案,「不是有種說法叫『服美役』嗎?很多人在為美受苦,但我們在意的美,到底是誰來制定標準?」
小時候的姚晨,曾因為「嘴太大」而讓父親憂心忡忡,告訴她「笑的時候要抿嘴」;在舞蹈學院附中時,因為「身材太豐滿」,她覺得自己顯得格格不入,也不像其他人一樣有著標準的「東方美」的長相;在《十三邀》中,姚晨回憶起自己看到安妮·萊柏維茲給她拍的那張照片時,第一反應是「好難看啊」,後來才發現,是因為看久了自己的時尚照片,突然卻看見一個「這樣的自己」,有些不適應。
這些與「美」的定義有關的記憶碎片,散落在姚晨不同的人生階段中。而現在的姚晨,終於有機會,也有能力和閱歷,通過演員這個職業所賦予她的力量,去思考和嘗試解決這個曾經或許困擾過她的命題。
在成立公司後,有很多人跑來問姚晨,是不是想轉型幕後,或者去做導演,她的答案永遠是否定的。
「導演這個工作在我看來很無聊,但是有導演天賦的人,一定會覺得導演是個有趣的工作,但我卻很難這麼想。就像在很多人眼裡,演員這個職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哭一哭、笑一笑。」
姚晨現在偶爾還是會跟身邊有類似觀點的朋友據理力爭,反覆地告訴他們,「表演是一門藝術,表演的門檻遠遠比你們想像的要高,表演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在聊天時,她會下意識地將演員稱為「主業」。
在去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一天,到宿舍後,大家在討論夢想,姚晨輕聲地站在旁邊說,她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偉大的演員」。在出道這二十多年來,姚晨沒有一刻忘記過這句話,哪怕她曾經陷入過「沒有代表作」的外界爭議與自我掙扎,也曾問過自己,「是不是我不適合做演員啊?」
年輕人總喜歡將「熱愛」掛在嘴邊,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未來將會為了這份熱愛承受和放棄什麼。
但在經歷過無數次掙扎、懷疑與痛苦後,姚晨完成了對自我的確認。「我今年43歲。當我發現我已經用了二十多年去研究表演這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已經有資格說一句,我是真的熱愛這個職業,我願意為它花幾十年的時間。」
選擇一個童話,選擇一場冒險的旅程,選擇自己想表達的命題,再到選擇長久地紮根在演員這個職業當中。現在的姚晨,選擇擁抱那些她所相信的,像擁抱一場坎城的雨,一陣海邊的風,和一片北京的火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