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鳴
家中有一個理科生,他要走遍世界去學習環境保護,沉重的行李不斷精簡,幾乎所有的讀物都裝進了電子書,最後還差三兩超重,他想了想,挑挑揀揀,還是塞回去一本薄薄的紙質書《談美》。立刻覺得,他的萬里求學之路有了點綠野仙蹤的意思。
我的導師、已逾八十高齡的凌繼堯先生這兩年在清華、北大等高校做了好幾場講座,主題就是這本《談美》。他和青年學子講《談美》對藝術哲學的啟示,對非文學性寫作能力培養的意義,書的作者,是導師的老師朱光潛。
《談美》是朱光潛先生在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留學期間寫成的,兼容了中西方文化的背景。馬爾庫塞在1964年的時候談到了「單向度的人」,揪心那些因為受技術統治和支配而喪失各種審美、批判、追求、超越能力的人。朱光潛和馬爾庫塞一樣,希望通過藝術和審美來糾正「單面人」的生活。同時,他又把王羲之的「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作為卷首語——凡是「新」的,都有值得「我」駐足欣賞處。當「我」懷抱開放的認知,對人類的生存、自然的萬物產生了興趣和關注,就會對生活產生全新的看法。這種無定見的世界觀,給審美帶來了自由。王羲之是這樣的,蘇東坡是這樣的,朱光潛是這樣的,所有完整的人,把生活過成藝術的人,都是這樣的——適我,以新,以美。
回望自己的生活,確實有太多掣肘,常常不能心無旁騖地審美,所以總希望孩子們不會這樣,他們應該從小過審美的生活,不要等到成人了,再來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有一段時間,我做兒童文化閱讀推廣的課題,總推薦《美的歷程》《談美》這些美學啟蒙經典。記得小樹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去學校接他,見面時,他說出來的第一句是:「媽媽,我們學校里的白玉蘭開花了。」那一個瞬間的感覺,我至今難以言表,但我知道,我對他的審美教育已經完成了!
因為懂得美,是人生全部的意義!「美的東西不是因為自己而美,而是因為人的發現才得以彰顯。」今天我看見他用一本《談美》填滿了行李箱最後的空間與重量,真的是長舒了一口氣。教孩子其實不用太講究,太複雜,你想要他幹嘛呢,不就是活得幸福一點嗎?物質的東西他自己多少會搞定,教會他們自覺地做江山風月的閒主,才是最要緊的事。
但是,那天,面對十歲孩子的浪漫,我想問的第一句話其實是:「這次月考你考得怎麼樣?」因為他宣布了這個春天的消息,我憋住了,也慚愧了。
忘不了書里寫到朱光潛留學歐洲時,住所後面有一條小河通萊茵河。他在晚上散步,總是沿東岸去,過橋沿西岸回來。走東岸時覺得西岸的景色比東岸的美,走西岸時又覺得東岸的景色比西岸的美。對岸的景色固然比這邊的美,但是它們又不如河裡的倒影。「同是一棵樹,看它的正身本極平凡。看它的倒影卻帶有幾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時又喜歡看煙霧朦朧的遠樹,大雪籠蓋的世界和更深夜靜的月景。本來是習見不為奇的東西,讓霧、雪、月蓋上一層白紗,便見得很美麗。」為什麼樹的倒影比它的正身美呢?因為樹的正身屬於實用世界,是功利的。而樹的倒影是幻境的,一看到它,就會來了趣味,立即注意它的輪廓、線紋和顏色,好比看一幅畫一樣。
你看,怎麼能不喜歡《談美》?它的文風也如此素樸,既是浪漫主義的,又帶著魏晉的思辨與清氣。既陶淵明,又蘇東坡。朱自清說朱光潛的文字「像行雲流水,自在極了。他像談話似的,一層層領著你走進高深和複雜里去」。有一種好的語言,正是這樣友人式的娓娓道來:走,我們一起去承天寺夜遊。你看,看那東籬下的菊花。今天不做科研了,到刺柏和赤松林里去採集菌菇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誰的生活里沒有倒影呢?我還是要放下手頭的俗事,心裡的牽絆,慢慢地學會去看倒影,看迢迢野水,茫茫衰草,隱隱青山。也慢慢地把《談美》不僅當成一本書來推薦,而且是一種藝術的生活方式來推薦,它也是萬物的倒影啊,教我們在生活里找到一種「適我」的狀態。
「朋友,在告別之前,我採用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在中國人告別習慣用語之下加上三個字奉贈:『慢慢走,欣賞啊!』」《談美》的最後,朱光潛這樣寫道。「慢慢走,欣賞啊」,也是我們每個人需要的一種生活態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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