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誠信】
近期，喬治亞和西方的關係鬧得很僵，雙方展開了激烈對峙。
10月9日，歐洲議會以495票贊成和73票反對的結果，通過了一項名為「喬治亞民主倒退和政治多元化受到威脅」的決議。
該決議聲稱喬治亞的民主正受到執政當局的威脅，譴責提比里西通過的「外國代理人」法案和限制LGBT宣傳的一系列相關立法，以及各種所謂的「反歐盟」和「反民主」言論。有議員呼籲制裁所有「破壞喬治亞民主」的喬治亞人。
對此，喬治亞嘲諷該決議「毫無意義」。
一周前，美國駐喬治亞大使館也因涉嫌散播「喬治亞夢想」執政聯盟打壓反對派的虛假信息遭到喬治亞議員的批評。而在上月底，喬治亞總理科巴希澤率團赴紐約出席聯合國大會，本已被邀請參加美國總統拜登舉辦的歡迎晚宴，卻在最後一刻被「放鴿子」。
喬治亞總理伊拉克利·科巴希澤出席第79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IC Photo
美國駐格大使館發布消息稱：「由於對提比里西的反民主行動、虛假信息和針對美國及西方的負面言論愈發感到擔憂，拜登政府取消了對科巴希澤參加年度招待會的邀請，並拒絕會見喬治亞代表團。」科巴希澤表示，美方的行為荒唐至極，提比里西不得不重新考慮與美國的關係。
看起來，西方似乎是因為所謂的「民主問題」與喬治亞不對付，但事實真有這麼簡單嗎？遙想20年前，喬治亞曾是西方的堅定追隨者，甚至一度到了狂熱的程度，如今卻出現了反目成仇的跡象。20年來，西方究竟是誠心誠意地促進喬治亞的民主和進步，還是僅僅將喬治亞視作手中的棋子，以至於讓後者逐漸看穿了其中的伎倆？
「玫瑰革命」開啟與西方蜜月期，卻淪為地緣政治犧牲品
在政治學界，要研究「顏色革命」就繞不開喬治亞，畢竟它太典型了。
2003年11月2日，喬治亞舉行議會選舉，時任總統謝瓦爾德納澤所在的黨派聯盟獲得了最多選票。然而，反對派卻指控謝瓦爾德納澤存在選舉舞弊行為，並在全國範圍內組織了示威抗議活動。
11月23日，謝瓦爾德納澤被迫辭職，時任反對派領袖、「統一民族運動」領導人薩卡什維利最終於2004年1月當選為新任總統，並於3月的議會選舉中贏得了90%的議席。由於薩卡什維利每次在示威集會上都會手持一束玫瑰，其支持者紛紛效仿，這次政權更迭也就被稱為「玫瑰革命」。
2003年喬治亞爆發「玫瑰革命」
在此過程中，美國的介入無疑極大地推動了事態的發展和演變。早在蘇聯解體之後，美國就開始通過非政府組織來干預喬治亞內部局勢。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和索羅斯基金會在喬治亞成立了三個分支機構，分別是非政府組織大會、非政府組織協調委員會和喬治亞聯合聯盟。這些組織對辨識能力有限的民眾散布各種誇大其詞的反政府言論，尤其是煽動政治精英、青年學生和媒體從業人員上街「鬧革命」。
在「玫瑰革命」期間，索羅斯基金會和美國國際事務民主協會累計為喬治亞反對派提供了5000多萬美元，用於資助反對派從全國各地招募人員到首都鬧事。此外，通過「玫瑰革命」上台的薩卡什維利不乏西方留學經歷，曾在法國斯特拉斯堡人權學院和義大利佛羅倫斯法學院學習。1993年，薩卡什維利獲得美國國會獎學金，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法律系。
就在「玫瑰革命」爆發的半年前，薩卡什維利還曾前往美國政府在貝爾格勒開辦的講習班參加培訓，培訓內容是如何發動「溫和革命」。上述留學和培訓活動均屬於美國「支持新生獨立國家」計劃的一部分，該計劃致力於在歐亞地區推廣「民主模式」，其目的不言而喻。
通過「玫瑰革命」上台的薩卡什維利
薩卡什維利上台以後，立刻奉行追隨和依靠西方的政治、外交與安全戰略，並以融入西方為最終目標。在「玫瑰革命」之後，俄羅斯曾拋出橄欖枝，普京親自邀請薩卡什維利到莫斯科訪問，設法穩定雙邊關係，卻事與願違。
在親西方路線的指引下，薩卡什維利政府一方面申請加入北約，接受美國的軍事援助，還允許美國和北約軍隊在其境內訓練和演習，一方面又旗幟鮮明地反對俄羅斯，與俄羅斯公開對抗，例如縱容車臣恐怖分子從喬治亞領土攻擊俄羅斯，以間諜罪的名義逮捕5名俄羅斯駐格軍官並進行公開羞辱，對部分俄羅斯商品加征進口關稅，等等，導致格俄關係迅速惡化。最誇張的是，連在喬治亞建軍閱兵式上都要演奏美國國歌。
在一系列「騷操作」之後，「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薩卡什維利政府「如願以償」地吃到了罰酒。俄羅斯開始驅逐境內的喬治亞公民，暫停與喬治亞的海陸空交通聯繫，禁止從喬治亞進口葡萄酒、礦泉水和各類農產品，並提高了對喬治亞的天然氣和電力供應價格。這些制裁措施掐住了喬治亞的經濟命脈——俄羅斯是喬治亞進出口的最大市場之一，喬治亞高度依賴俄羅斯的天然氣，而葡萄酒又是喬治亞的支柱產業。
結果，2007年，喬治亞貧困線以下人口占比升至38.8%的歷史新高，失業率也升至13.3%。而在謝瓦爾德納澤的兩個任期內，哪怕經歷了亞洲金融風暴和俄羅斯「休克療法」的衝擊，喬治亞的失業率均值也只有10.2%。
然而，一意孤行的薩卡什維利政府決定嘗試更大的冒險。在西方的慫恿下，薩卡什維利決定用武力一舉收復分離主義地區南奧塞梯，並相信西方將為其提供安全保護，甚至認為僅憑西方的影響力就能阻止俄羅斯參戰。
2008年8月8日，薩卡什維利下令軍隊進攻南奧塞梯，導致俄軍以維和的名義介入南奧塞梯局勢。不出意外，戰爭顯然是以格軍的慘敗而告終，南奧塞梯不但被俄羅斯承認為獨立國家，還被俄羅斯重新駐軍，喬治亞完全喪失了對這部分領土的控制權。而自始至終，薩卡什維利都沒有盼來西方軍隊的馳援。
經此一役，喬治亞本就不大的地緣戰略空間被進一步壓縮，外部安全形勢進一步惡化。在戰爭的衝擊下，2008年喬治亞經濟實際增長率跌至2.4%，而在謝瓦爾德納澤執政的最後一年，喬治亞經濟實現了11%的高速增長。同年，喬治亞的失業飆升至17.9%，貧困率也居高不下。後來，隨著華爾街金融危機蔓延至全球，喬治亞經濟遭受進一步打擊。
曾幻想通過投靠西方實現發展繁榮的薩卡什維利政府，就這麼淪為了地緣政治博弈的犧牲品。2013年，隨著總統任期結束，薩卡什維利在喬治亞的政治生涯黯然落幕。「喬治亞夢想」聯盟候選人馬爾格韋拉什維利戰勝薩卡什維利所在的「統一民族運動」黨，當選新一任總統。時至今日，「喬治亞夢想」依然掌握喬治亞政壇的最高權力。
西方屢次對格「畫大餅」，但口惠而實不至
從2008年的南奧塞梯戰爭，到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再到2022年的俄烏戰爭，喬治亞持續感受到來自俄羅斯的壓力，因此還是會有意識地加強與西方的聯繫。於是，西方便以加入北約和歐盟的前景為籌碼，引導喬治亞根據西方的需要進行必要的「改革」。
早在2008年4月的布加勒斯特峰會上，北約方面就承諾，在符合標準的前提下，可以將喬治亞吸納為成員國。
2009年10月8日，北約秘書長駐中亞和南高加索地區特使羅伯特·西蒙斯在提比里西宣布，喬治亞是北約希望接納的候選成員國之一，成為北約正式成員國只是時間問題。
2014年9月4日至5日，北約威爾斯峰會通過了在喬治亞境內設立北約－喬治亞聯合訓練中心並定期舉行軍事演習的決議。
2017年5月27日，北約議會大會主席保羅·阿里在提比里西表示，「強烈支持」喬治亞加入北約的努力。
2019年，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訪問提比里西，對時任總理馬穆卡·巴赫塔澤表示：「2008年布加勒斯特峰會決定仍然有效，喬治亞一定會成為北約成員國。」
而在2021年和2022年的北約峰會上，斯托爾滕貝格均重申了對喬治亞加入北約的支持。
早在2008年4月的布加勒斯特峰會上，北約方面就承諾，在符合標準的前提下，可以將喬治亞吸納為成員國。
2009年10月8日，北約秘書長駐中亞和南高加索地區特使羅伯特·西蒙斯在提比里西宣布，喬治亞是北約希望接納的候選成員國之一，成為北約正式成員國只是時間問題。
2014年9月4日至5日，北約威爾斯峰會通過了在喬治亞境內設立北約－喬治亞聯合訓練中心並定期舉行軍事演習的決議。
2017年5月27日，北約議會大會主席保羅·阿里在提比里西表示，「強烈支持」喬治亞加入北約的努力。
2019年，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訪問提比里西，對時任總理馬穆卡·巴赫塔澤表示：「2008年布加勒斯特峰會決定仍然有效，喬治亞一定會成為北約成員國。」
而在2021年和2022年的北約峰會上，斯托爾滕貝格均重申了對喬治亞加入北約的支持。
然而，北約從來沒就喬治亞加入北約給出一個具體時間表。根據流程，一個國家要想加入北約，得先加入北約的「和平夥伴關係」計劃，接著加入「成員國行動計劃」，然後在北約發出正式邀請後，開啟入盟談判，最終還必須得到所有北約成員國的表決同意。喬治亞早在1994年就加入了「和平夥伴關係」計劃，至今仍停留在第一步。
而在北約內部，法國和德國等「老歐洲」國家對喬治亞加入北約的態度很不明朗，擔憂會加劇與俄羅斯的衝突，從而對自身國力資源造成不必要的消耗。這意味著，喬治亞想得到所有北約成員國的同意簡直是難上加難。
此外，北約還對成員國設置了與鄰國關係良好、保持主權和領土完整等隱性條件，而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的分離主義問題顯然不是靠喬治亞自身力量就能解決的。對此，北約從未提供過實質性的幫助，只會「精神上支持」。
正如斯托爾滕貝格所言：「北約在公認的國際邊界框架內支持喬治亞領土完整和主權，呼籲俄羅斯撤回對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獨立的承認。」但他並未說明喬治亞能否在失去這兩塊領土的情況下加入北約。
2024年6月，隸屬於執政聯盟的政黨「喬治亞人民力量」發布聲明稱，過去幾十年，喬治亞已經聽慣了北約的「空洞承諾」，並為此疲於奔命。
與此同時，歐盟也在吊喬治亞的胃口。喬治亞十分在意並強調自己的歐洲身份，試圖「重返歐洲」，歷任政府也提出過加入歐盟的設想。
在俄烏戰爭爆發後不久，喬治亞正式向歐盟遞交了申請加入的文件，同期提交文件的還有烏克蘭和摩爾多瓦。歐盟指出，喬治亞需要先滿足歐盟提出的全部條件，才有機會成為歐盟候選國。然而，早在2022年6月，烏克蘭和摩爾多瓦就獲得了歐盟候選國身份，喬治亞僅被授予「入歐前景」。而直到2023年12月的歐盟峰會，歐盟才決定給予喬治亞候選國身份。
2024年北約華盛頓峰會上，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出席新聞發布會IC Photo
眾所周知，歐盟要求成員國在經濟社會發展方面達到較高水平。若以此為評判標準，參照人均GDP、人均預期壽命和人類發展指數這幾個指標，喬治亞均高於烏克蘭和摩爾多瓦（表1）。而早在戰爭發生前，烏克蘭就已經淪為歐洲最貧窮國家，卻能搶在喬治亞之前獲得候選國身份，足以窺見評審程序的政治性和主觀隨意性。
表1 2022年喬治亞、摩爾多瓦和烏克蘭部分經濟社會發展指標
儘管獲得了候選國身份，喬治亞仍被批評未能與歐盟的外交方向保持一致，例如對俄制裁不夠「積極」，並被要求改善國內政治環境，確保其2024年選舉的「自由」與「公正」。而長期以來，歐盟只是模稜兩可地表示對喬治亞加入歐盟持「開放態度」，並一再敦促喬治亞根據歐盟的要求實施「全面改革」。
除了從西方那裡收到了一堆空頭支票以外，喬治亞還會因為西方的一些單邊主義行為無辜「躺槍」。例如，自2014年起，西方就烏克蘭問題加大了對俄羅斯的制裁，讓俄羅斯一度陷入經濟危機，而高度依賴俄羅斯市場的喬治亞也遭到波及。從2013到2016年，喬治亞的實際經濟增速從5.1%跌至3.5%。
對西方的信任日漸流失，調整外交政策終致西方「跳腳」
其實，自「喬治亞夢想」聯盟執政以來，喬治亞已經開始調整薩卡什維利時期的外交政策，不再一味地貿然行事，但依然維持了向西方傾斜的總體基調。不過，由於從西方那裡得到的實際利益非常有限，還時常被各種「忽悠」，喬治亞對西方的信任度大打折扣，其調整政策的步伐也不斷加快。
首先，喬治亞以更加務實的態度發展與俄羅斯的各領域合作。俄烏戰爭爆發以來，喬治亞雖然譴責俄羅斯的「侵略行為」，但拒絕加入對俄制裁的行列。近年來，俄羅斯一直是喬治亞的第二大貿易夥伴。
2023年5月，喬治亞與俄羅斯取消了兩國間的簽證制度，兩國的直飛航班也得到了恢復。在美歐制裁俄羅斯航空業的背景下，喬治亞此舉相當於為俄羅斯打開了一個制裁的缺口。美國國務院曾警告提比里西，若恢復直航可能受到制裁。2024年6月，有消息稱，提比里西已開始與莫斯科商討恢復兩國外交關係的有關事宜。
更為重要的是，喬治亞高度重視發展對華關係。
2017年5月，喬治亞與中國正式簽署了《中格自由貿易協定》，喬治亞成為歐亞地區首個與中國建立自由貿易安排的國家。
2021年以來，中國成為喬治亞的第三大貿易夥伴和第六大投資來源國，並承包了格達巴尼聯合循環天然氣電站二期、南北走廊公路2標項目T1隧道、巴庫爾齊赫-茨諾里公路和阿納克利亞深水港等一系列具有重要經濟價值和戰略意義的基建工程。
2023年，中格雙方一致決定將兩國關係提升為戰略夥伴關係。
2024年5月28日，中格互免簽證協定正式生效。
2017年5月，喬治亞與中國正式簽署了《中格自由貿易協定》，喬治亞成為歐亞地區首個與中國建立自由貿易安排的國家。
2021年以來，中國成為喬治亞的第三大貿易夥伴和第六大投資來源國，並承包了格達巴尼聯合循環天然氣電站二期、南北走廊公路2標項目T1隧道、巴庫爾齊赫-茨諾里公路和阿納克利亞深水港等一系列具有重要經濟價值和戰略意義的基建工程。
2023年，中格雙方一致決定將兩國關係提升為戰略夥伴關係。
2024年5月28日，中格互免簽證協定正式生效。
2024中國國際服務貿易交易會上的喬治亞大使館展位IC Photo
與此同時，喬治亞對西方更加警惕。從2023年開始，「喬治亞夢想黨」執政聯盟頂著重重壓力，開始制定並嘗試通過針對外國代理人尤其是外國非政府組織的《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
該法案要求境外資金來源占比20%以上的媒體和非政府組織公布資金來源，並登記為「受外國利益影響的機構」，以接受特殊監管。喬治亞政府表示，該法案的出台將讓民眾更好地監督外國非政府組織在境內的活動，有利於維護國家利益，避免境外勢力干涉本國內政。
2024年5月，喬治亞議會正式通過了《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此外，喬治亞還指控西方要求其開闢對俄「第二戰場」，並曾在其境內策劃兩次「未遂」政變。
西方終於坐不住了。美國國務院「深表遺憾」，宣布「全面審查」華盛頓與提比里西之間的合作內容，並對多名喬治亞政府官員和議員實施制裁，歐盟敦促喬治亞立即撤回法案。
2024年7月，美國國防部宣布無限期暫停北約與喬治亞的「高貴夥伴」聯合軍演，國務卿布林肯宣布凍結9500萬美元的對格援助，歐盟則暫停了喬治亞的入歐進程，並凍結了3000萬歐元的對格國防援助。
西方「跳腳」的理由如出一轍，即喬治亞出現了所謂「民主倒退」或「反民主」的行為。但微妙的是，自2022年以來，喬治亞經濟每年實際增長超過7.5%，而在2024年上半年，喬治亞經濟更是實現了9%的增長。這一增速已經大大超過了薩卡什維利時期以及2010—2019年的平均水平，而且還是在基數擴大了的前提下實現的。也許，西方推廣的「民主」並不需要對當地的發展負責吧。
結語
從曾經被西方讚頌的「民主先鋒」，到如今被西方貼上了「反民主」的標籤，20年來，喬治亞與西方的關係跌宕起伏，走到了新的歷史節點，可能再次影響歐亞地區的地緣形勢。冷戰結束後，想要照搬西方模式乃至全面倒向西方的國家並不止喬治亞一個，但是，能夠在吃虧以後及時止損，回到更加平衡、務實和獨立自主的軌道上的國家卻不多見。
喬治亞的選擇，或許代表了非西方的中小國家歷經殘酷的國際政治鬥爭之後，總結出來的經驗和智慧。由於與西方關係的惡化伴隨著對華關係的升級，在今後一段時期內，喬治亞勢必在我國推進「一帶一路」倡議的過程中發揮獨特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