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懿宗咸通元年(860年),年近四十的令狐滈終於走上了進士科銓選的考場。雖然這場考試晚來了十八年,但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令狐滈順利通過考核,成為那一批三十名登第進士中的一名。
解釋一下啥叫銓選考試,唐朝的科舉有點特殊,考中進士後並不能直接做官,還要通過一場用人單位的選拔考試,這場考試就叫銓選考試。
銓選考試的難度一點不比進士考試低,當年大才子韓愈,用了八年時間,考了四次才通過考試。
令狐滈跟韓愈的情況不太一樣,他早在會昌二年(842年)就取得了進士身份,此後整整十八年一直受到壓制,不被允許參加銓選。
科舉入仕是古代讀書人的一輩子唯一的追求,剝奪考試資格無異於謀財害命,誰這麼大膽,敢挑戰大唐帝國的人才選拔制度?要知道,令狐滈的身份貴重得能嚇死人。
令狐家族雖然只是唐朝的一個地方性豪族,但在中晚唐時期也火了一把,令狐滈的祖父令狐楚、父親令狐綯相繼出任宰相,令狐家族由此一門顯貴。
誰有那個本事,膽敢壓制令狐滈呢?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老令狐」令狐綯。
令狐綯深得唐宣宗的信任,當了整整十年的宰相,但名聲一直不大好。此人其實沒多大本事,為官之道全憑馬屁功,在結黨營私方面卻相當有一套。
民間流傳著一則故事,有一天唐宣宗與令狐綯聊詩詞,表現出對《菩薩蠻》的偏愛。令狐綯靈機一動,這不是順杆爬的好機會麼?
原來,「小令狐」令狐滈有一個好友,正是大名鼎鼎的詞人溫庭筠。彼時,溫同學屢試不第,整日跟小令狐混在一起研究「花間詞」。當然,小溫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希望得到老令狐的舉薦。
於是令狐綯請溫同學捉刀,幫自己寫了好幾首《菩薩蠻》獻給皇帝,還特地叮囑小溫,這事千萬別泄露出去。
結果溫庭筠酒一多就忘乎所以,把這件事都落了個乾乾淨淨。從此以後,溫同學的進仕之路被堵死了。
在平定龐勛起義時,令狐綯幾乎成了笑話。首先因為判斷失誤,令狐綯將胖勛放入徐州,導致叛軍從二千人暴增到六七萬人。在胖勛瀕臨覆滅之際,令狐綯又輕易上當受騙,導致徐州淪陷,五千唐軍士卒被活活烹殺。
這位無能宰相,卻在攬權斂財方面表現出非同凡響的才華。
左拾遺劉蛻和起居郎張雲後來舉報,令狐家每天光天化日之下日進斗金,但誰也不知道這些金子是誰給的,因為來送禮的人太多,根本沒法統計。
那些求官的人,為了能走捷徑,甚至無恥地拋棄了祖宗,將自己的姓氏改成「令狐」,以滿足令狐綯跟崔氏、盧氏等豪族抗衡的宏願。
當然,基於老令狐的能力短板,小令狐必須能起到中堅力量的作用。於是令狐滈扮演了明朝時期「小閣老」嚴世蕃的角色,老令狐躲在幕後,小令狐在台前,爺倆一明一暗配合默契。
於是令狐滈在民間就獲得了一個響噹噹的綽號——白衣宰相。
可問題是,既然爺倆親密無間,老令狐為何要壓制兒子呢?對此,令狐綯在罷相時曾經對唐懿宗做了解釋:
我兒令狐滈自幼得名師指點,才華一流,早在會昌二年就獲得了應舉資格。但頭幾年他沒能通過考核,後來臣當了宰執,為了避嫌,臣就罷了他應舉的資格。如今臣老了,令狐滈也人近中年,我為此覺得對不起他。過去我是宰相,現在我已經調離了,懇請皇帝恢復令狐滈的應舉資格。
恍惚間我覺得患上了「黑白色盲」,一個「奸相」,竟然為公平二字犧牲了兒子的前途,這種事讓在數千年的歷史長河裡,都是極其罕見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找到了新證據,諫議大夫崔瑄彈劾說:「令狐綯罷相是十二月份的事,而有關部門同意令狐滈應舉發生在十月份,很明顯,是令狐綯利用職權為兒子謀私。」
按崔瑄的意思,老令狐先斬後奏,壞事做了,然後才拉皇帝給自己背書。假如這事是真的,估計哪個皇帝都會惡從膽邊生,可奇怪的是,唐懿宗對崔瑄的彈劾置之不理。
崔瑄這一炮沒打響,左拾遺劉蛻打出第二炮,當年他曾經密奏唐宣宗,說令狐滈根本就沒有參試資格,是個「無解進士」。
解,即「拔解」,意思是通過官府「走後門」獲得考試資格。因為劉蛻的這個奏章,令狐滈又獲得了第二個諢號「無解進士」。
不過劉蛻的這個說法恐怕更站不住腳,科舉考試不是「課堂小測試」,令狐滈是否參加過科舉、取得了什麼樣的成績,都有檔案可查,成績可以造假,過程怎麼造得了假?
再說了,「拔解」也是選拔程序的一部分,不算違規,更算不上丟人,劉蛻不應該彈劾令狐滈「拔解」,而是應該找到他拔解過程中不合法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令狐滈考上進士是在唐武宗會昌二年,那時候令狐綯還僅是個湖州刺史,沒那麼大能量。
崔瑄似乎並不服氣,他又打出第三炮:「這次考試所中三十人,大多是名士子弟,並無真才實學。以前令狐綯任宰相時,科舉選拔的結果其實都出自令狐滈的意圖,他用這個權勢打造了小圈子。如果令狐綯剛剛卸任,令狐滈就去應試,分明是利益交換。」
崔瑄說得很含糊,其實目標直指本次考試的主考官裴坦。原來,裴坦的發跡正得益於令狐綯的提拔。
不過,唐懿宗依然沒有對崔瑄置之不理,理由很簡單,你不能因為令狐綯有恩於裴坦,就認定裴坦一定假公濟私。
事實上,裴坦是一個非常重視名譽的人。史書記載,由於兒媳的陪嫁太過豐盛,他不光不高興,還起得推翻了兒媳的嫁妝,發怒道:「這是壞了我裴家的門風。」
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老倔頭,豈是崔瑄胡亂猜疑就能詆毀得了的?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在小令狐銓選資格的問題上,老令狐沒有撒謊。
通過考試後,令狐滈被任命為長安縣尉、集賢院校理。眼看這場口水官司就要畫上句號了,劉蛻像是著了魔似的,又對令狐父子發出第四波攻擊。
這一回,劉蛻糾合張雲彈劾令狐父子兩條罪狀:一是他們父子當年收受李琢(李晟之孫)的賄賂,任命他為安南都護府都督,結果李琢不稱職,導致交州被淪陷。二是令狐綯當年圖謀擁立夔王李滋為太子,壞了皇位傳承的規矩。
這兩條彈劾狀既毒辣又陰險,還很要命。
第一條將國土淪喪的罪責扣在了令狐父子頭上,如果成立,令狐父子就成了千古罪人。但明眼人不難分辨,丟失交州與任命李琢之間沒有必然聯繫。
第二條更是欲加之罪,誰都知道,真正想立李滋味太子的不是令狐綯,而是唐宣宗。令狐綯這個人能力確實不足,也沒什麼成就,面對猜忌心極強的唐宣宗,他從來不敢有自己的主意,哪裡敢陰謀立太子?
毫無疑問,劉蛻就是想用李滋勾引起唐懿宗的恨,再將這個恨轉加到令狐父子頭上,以達到扳倒他們父子的目的。
看起來這個劉蛻絕不是個善類!咱正好補充說一說劉蛻。
劉蛻是長沙人,按照民間筆記對他「彭城公」的稱呼,他應該是劉邦的弟弟劉交的後人,後來搬遷到到了荊南。
荊南那地方當年文化落後,自從有科舉考試以來從未出過一個進士,被時人稱為「天荒」。劉蛻於大中四年進士及第,是荊南第一位進士,被稱為「破天荒」的人。
為此,江南道節度使崔鉉贈送給劉蛻70萬錢,被他拒絕了。豈料,放著70萬錢不受的劉蛻,卻在科舉考試中收納一名明經科考生的10萬錢賄賂,被令狐綯抓了個正著而遭到降職處分。
如此看來,劉蛻的心思並不純正。
對劉蛻的這次彈劾,唐懿宗終於不再和稀泥,他下旨將劉蛻和張雲雙雙貶出朝廷,強行給這場口水官司畫上了句號。
令狐滈不是「小閣老」,沒有嚴世蕃的霸氣,面對接二連三的彈劾,他嚇得上書請求改任。唐懿宗也沒勉強他,將他調任為不顯眼的詹事府司直,從此令狐滈默默無聞地消失在了史冊中。
說到這兒,您大概也分辨出了是非。
令狐父子其實沒多大本事,之所以能名噪一時,完全是占了令狐楚的光。受賄一類的壞事他們恐怕也沒少做,但不可能做到權傾一時,更不可能存在左右官員任命、逼得考生改姓。甚至在某些時候,令狐綯還是非常收斂和自律的,包括不讓兒子參加銓選。
那麼,劉蛻等人為何非要咬住令狐父子不放呢?難道僅僅是私怨?
肯定不是,以劉蛻的地位,他沒資格跟令狐綯糾纏私怨,真正的原因就一個:這是「牛李黨爭」的一個延續。
唐宣宗即位後,貶黜了李德裕,牛僧孺和李宗閔等「牛李黨爭」的骨幹,也都死的死,貶的貶,看似一個時代結束了,但其實一個新的鬥爭期又開始了。
令狐楚是誰?他是李吉甫(李德裕之父)的死對頭、牛黨的核心。
唐宣宗一邊貶黜李德裕,一邊提拔令狐綯,難道令狐綯比李德裕能幹?誰要是這麼說就是個世紀大笑話。論能力,兩千年歷史,能跟李德裕相比的都能數得過來,令狐綯跟李德裕相比,就是對李德裕的侮辱。
唐宣宗這麼的信號太明顯了,他就是要將李黨徹底清除,令狐綯只是他的信號燈而已。
但很顯然,李德裕創下的「會昌中興」影響力太大,也更深得人心,他的遭遇也必然會引發一大批士族集團的同情。
但這個怨憤不可能撒在皇帝身上,令狐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背鍋俠。尤其是唐宣宗被後人視為「小太宗」,某些不太光明的事總得有人背一下嘛,您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