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藏區做律師:這裡需要更多「臭嘴巴」

2019-09-24     Vista看天下

張青松/口述

本刊記者諶彥輝/文


按:張青松,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創始人,全國律師協會刑事業務委員會副秘書長,長期專注於刑事辯護領域,曾代理陸勇假藥案等,獲評「全國律師界十大新聞人物」。


7月4日下午五點半,青海西寧東湖賓館,我(張青松,下同)握住了澤庫縣司法局讓忠局長有力的大手,藏族小伙洛藏扎西給我獻上一條潔白的哈達。就這樣,我成了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澤庫縣的一名律師。


去藏區做律師,這是我心中一向懷有的願望。但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專注於刑事辯護領域,很少有這樣深入藏區的機會。


今年4月,我聽說司法部和團中央共同組織發起了一項「1+1」法律援助志願者行動。所謂「1+1」,就是1名執業律師和1名大學生或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結成工作搭檔,到中西部欠發達地區開展為期一年的法律援助服務。這項行動已進行十年,先後有1100名律師參與。

2014年11月10日,甘肅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康樂鄉巡迴法庭的法官走在前往康樂鄉上游村的路上(新華社

我也想參加,決定後就去填表、申請、報名,三個月後援助通知很快送上門來,我竟然有些激動,仿佛當年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於是,我停掉律所所有的工作,手頭的案子也不再接了。


從北京飛抵西寧,稍作休息,我們第二天便啟程趕往澤庫。來之前,我對澤庫一無所知,網上搜索了一下,也就知道青海最艱苦的地區簡稱「黃果樹」,即黃南州、果洛州、玉樹州,而澤庫縣就是黃南州轄下的一個貧困縣,也是全國榜上有名的無律師縣。


從西寧到澤庫開車需4小時,沿途都是盤山公路,一路上暈暈乎乎,我的身體開始出現高原反應。讓忠局長帶領我們到達澤庫縣城已是晚上9點多,夜色中的小縣城燈火通明,並沒有想像中的荒涼。


早晨醒來,高原反應讓我懷疑經歷了一場宿醉。站在這片天高雲低的廣闊草原上,眼前看不到莊稼,到處都是氂牛,黑白帳篷點綴其間,看著身邊那些善良淳樸的面孔,很難想像這裡的人和法律有什麼關係。


而我要在這裡工作一年,履行辦理法律援助案件、化解矛盾糾紛、開展普法宣傳和法治講座、培養當地法律服務人才、應邀擔任服務地政府法律顧問等項目職責。工作了兩天,我很快意識到必須成為一個萬法皆通的復合型律師人才,因為這裡只有我一個律師。


做一個牧區人


「有理無錢打官司,法律援助幫助你」,進入澤庫,你就會看到縣城最顯眼的宣傳標語。而澤庫縣司法局就坐落在澤曲鎮的幸福路上。


初來乍到,司法局專門給我安排了一間單人宿舍,就在司法局的樓上。宿舍里還配置了辦公桌、電腦、印表機等辦公設備,一應俱全。但我更想搬到牧區去,和牧民同吃注共生活。我跟讓忠局長說,「法律是為人服務的,不了解人就不能很好地服務於人。」


洛藏扎西這次和我一起參加「1+1」法律援助志願者行動,他擔任我的助手兼翻譯,還是本地人。於是,我跟著住進了他家。


一路上聽洛藏扎西介紹,澤庫縣地處崑崙山系西傾山北麓,黃南藏族自治州中南部,境內平均海拔3700米,全年無絕對無霜期,冬長無夏,春秋相連,牧草生長期僅150天左右,風沙嚴重,多雪災,是黃南四縣中氣候最惡劣、環境最艱苦的一個縣。


全縣轄3鎮4鄉,共64個行政村,340個牧業合作社,總人口不足八萬,98%為藏族。在65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草場面積占98%,是一個純牧業縣。


藏民夏季逐草而居,洛藏扎西家就在一大片草原上,我入鄉隨俗住進了大帳篷,開始和一個藏族大家庭一起生活。


69歲的阿媽有8個孩子,加上孫輩、重孫約38人,她老人家好像也記不清楚。另外一位長輩是80歲的阿姐——因為阿姐是阿爸的姐姐,全家人都叫她阿姐。藏區家人之間的稱呼「沒大沒小」,大的叫哥哥姐姐、小的叫弟弟妹妹,老的叫叔叔阿姨,完全根據看起來的年齡判斷。阿媽說我來她家就是她的第九個孩子,所以她的子孫們都喊我大哥。

張青松律師和阿媽一起做飯(採訪對象供圖)

在牧區,每天早晨七點半起床,洗漱之後到大帳篷里吃早飯,一般是酥油茶、糌粑、饃饃等。平時主要吃糌粑,糌粑是炒熟的青稞粉,配料是干奶酪、酥油、白糖。好客的女主人會在你碗里放上很大一塊酥油,之後在碗里加上奶茶,黃澄澄的一層油,看著都香。


吃完飯,從牧區駕車約四十分鐘到司法局上班,下午五點半下班後開車回帳篷,幫助家裡照看下氂牛。本來氂牛不需要照料,但我在家裡只吃飯不幹活,他們又不收取伙食住宿費,總得找點活干。


每天晚飯時間,洛藏扎西一家都聚在一起聊天。大多數藏民不會說漢語,所以我必須學藏語。好在藏語很好學,你好是「逮貓」,再見也是「逮貓」,見人就說「逮貓」。兩個月下來,我已經能用藏語進行簡短的日常交流,和他們聊天常常笑聲不斷。


高原上的夏天轉瞬即逝,有時披件大皮襖裹在身上,上午露出肩膀,風從上面吹進來,渾身涼爽。下午把雙臂都穿進袖子裡,多大的風都吹不怕。七月初,這裡還下了一場雪,天氣說變就變,有時一天就像過了四季。很快,未來幾個月的冬天裡得圍著爐子轉。


受歡迎的「臭嘴巴」


在澤庫,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臭嘴巴」的那天,我羞愧地刷了三次牙,並且戒煙一天。但天天被人叫「臭嘴巴」,後來我才弄明白,藏語裡的「律師」一詞,發音近似「臭嘴巴」。仔細想來,倒也有些貼切。


「臭嘴巴」在這裡很受歡迎,我的辦公地點就在澤庫縣司法局一樓、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大廳,每天來諮詢和尋求法律援助的人絡繹不絕。從早上9點到下午5點半,很少有坐下來閒聊的時候。

張青松律師的辦公地點就在澤庫縣司法局一樓、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大廳,從早上9點到下午5點半,每天來諮詢和尋求法律援助的人絡繹不絕(採訪對象供圖)


近年來,青海省法律援助工作不斷延伸,已形成盛州、縣、鄉、村社五級法律援助網絡。各級司法部門落實便民利民措施,法律援助不斷向農牧區延伸。各州縣的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大廳相繼建成投入使用。目前已建立55家法律援助機構,近400家鄉鎮司法所設立了法律援助工作站,4500多個村設立法律援助聯繫點。


五年來,青海省每年辦理法律援助案件在9000餘件。短短兩個月內,我也接待諮詢144人次,代寫文書36份,受理案件31起。和內地一樣,這裡其實也是世俗人間,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神秘。


來諮詢的大部分是討薪維權的藏族農牧民工。近年,藏區大批農牧民工進入二、三產業就業,但由於缺乏相應的勞動權益保障機制,欠薪事件時有發生。一些包工頭在工程完工後未支付民工報酬便一走了之,很多包工頭是外省人,電話一直聯繫不上,藏族農牧民工討薪無果。


遇到這種情況,我們會盡力聯繫,從中協調幫他們討回工錢。若有惡意欠薪的,有時候也要幫助他們起草訴狀,搜集證據,到法院去起訴。但是到法院之後,一般也是雙方達成庭外調解。如果不在我們法律援助的範圍內,不少藏族農牧民工到蘭州、西寧、拉薩等地區請律師、打官司。


藏民現在法律意識也逐漸增強,包工頭來當地招攬工程,藏民會要求其留下身份證複印件,勞動監察大隊也會登記備案,收取保證金。


以往在藏區有什麼糾紛,別說你是律師,就是書記出面,也沒有喇嘛或村裡有威望的老人說話管用。但這種傳統的民間調解方式沒有強制執行力,如果一方不遵守調解結論,那可能會產生暴力衝突。相反,法院有強制執行力,這給他們一個保障。


現在越來越多的藏民相信法律的力量,他們也會為一些婚姻糾紛、交通事故賠償、偷盜案件找上門來諮詢,比如一個牧民酒後捅了別人一刀,再比如幾個藏族小伙子偷了別人的氂牛和摩托車,還有一對離婚的藏族夫婦為爭奪項鍊上的珊瑚石打著馬拉松官司。


在婚姻糾紛中,藏族夫婦通常也會為財產分割爭得面紅耳赤。因為藏民沒有積累財產的意識,夫妻雙方爭議的財產主要是首飾。


一對藏族夫婦離婚官司打了兩三年,後來在財產分割執行過程中,男方發現女方歸還的項鍊上少了兩顆珊瑚石,雙方爭執不下。前陣子,男方專門來諮詢能否要回失去的珊瑚石,並出示了一些照片作為佐證。


「他說原來有6顆,但現在只剩下4顆,到底有幾顆?」清官難斷家務事,但任何一種糾紛,在當事人的心裡應該都是大事。我仔細看了他遞交的訴訟材料,建議他回去搜集一下確鑿證據,可索取賠償。如果雙方協商調解不了,他們又要打官司,法院一審二審後可能還要再審。


相對來說,澤庫全縣一年發生的刑事案件較少,命案幾乎沒有,有時也有少數的傷害罪。我聽澤庫縣檢察院的人說,這邊基本上以盜竊罪居多,比如偷摩托車、偷氂牛。如果被告人家庭經濟困難,我們通常適時提供法律援助,也可以去為他們辯護。


很多藏民不清楚偷盜違法,還要坐牢。刑法關於盜竊罪規定盜竊金額3萬元以下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盜竊金額3萬元以上則判三年以上有期徒刑。我接觸的被告人多數認罪態度好,可以申請法庭輕判。


有的時候,我們還要下鄉調解案子。有些案件調解需要在現場,比如說像草場糾紛。在藏區,牧民每家都有草場,誰把誰家的草場占用了,誰家草場邊界劃分出了問題,類似的情況通常要去現場勘察,但草場邊界很多是歷史遺留問題,本身劃界不清存有爭議,這類糾紛解決相當棘手,因為對於牧民來講,草場就像農民的土地一樣,寸土必爭。若不及時疏導,很可能引發衝突,甚至釀成刑案。


賽馬會等於普法會


除了諮詢、辦案外,開展法治講座和普法宣傳也是我的一項日常工作。澤庫縣黨委、政府、學校、公檢法也希望律師去講課,老來問我有沒有時間去。


黨委機關希望我去講一講依法治國的政策,公安部門則要求聽取一些關於刑事案件取證和辦案程序、規範執法的問題,學校一般涉到法制教育。給政府機關上課,課堂常常爆滿。顯然依法治國的理念已在各級政府部門深入人心,法律對他們來講,能夠保證他們正確履行職務,並防範個人職業風險。誰都不願意犯錯,我覺得這是好事。


在藏區,農牧民一般都住得分散,挨家挨戶進行普法宣傳不大可能。但只要有重大活動或人比較集中的時候,澤庫縣司法局會不失時機進行普法宣傳。


藏區牧民大多數家庭都養馬,洛藏扎西家就有四匹。馬的用途一般就是用來比賽,很少有人騎馬放牛放羊,因為摩托車更快。賽馬會分為部落賽、村賽、鄉鎮賽等等,就像內地的足球比賽,一言不合就來一場。鄉鎮舉辦的賽馬活動比較隆重,配合歌舞、拔河、摔跤等活動,一搞就是三天。


賽馬會幾乎把全鄉鎮的帳篷都吸引過來了,非常熱鬧。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多人,澤庫縣司法局組織工作人員前往人流密集路段開展法治宣傳活動。


我們在現場發放了《「七五」普法漫畫圖解》(藏漢雙文版)、《農牧民應知應會法律手冊》(藏文版)等相關法律法規宣傳資料。同時,工作人員還現場為牧民群眾答疑解惑,解決他們面臨的法律難題。


發放普法教材的同時,我們也向牧民送去了臉盆、抽紙,誰學法就送給誰一個大鋁盆。別擔心牧民們會把憲法墊屁股底下坐著看錶演。藏族對文字極其尊重,凡是有字的紙一律不會坐在屁股底下,尤其是藏文字,不管認識與否。


鄰近的縣也很熱鬧,河南蒙古族自治縣的那達慕大會剛剛結束,同仁縣的熱貢六月會在二十多個村子裡舉行。只要有活動,一般工作不衝突,司法局的工作人員都會去,這些都是我們趁著人多普法宣傳的好時機。


每次送法下鄉,我們還用法治宣傳車深入鄉鎮、寺院、易地搬遷定居點,在大街小巷以藏語廣播的形式巡迴宣講普法,進一步拓寬了宣講渠道。


近日,為進一步提高轄區內學生的法律意識,青海省澤庫縣司法局特地「請」了普法機器人——公共法律服務機器人「青小律」來幫忙,送法進校園。我們還結合實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詳細解讀了未成年人保護法、網絡安全法等法律法規,強化學生知法懂法守法和自我保護意識。

張青松律師和澤庫縣的孩子們(採訪對象供圖)

從2014年起,青海省司法廳每年針對不同社會群體編寫法律援助惠民政策宣傳方案,定期舉辦法律援助主題宣傳活動,使廣大牧民及時了解法律援助惠民政策。各司法局也會發放「法律援助便民服務卡」「法律援助服務手冊」「法律援助應知應會」等宣傳資料,隨時關注村民涉法涉訴問題,及時引導符合法律援助條件的村民申請法律援助,讓法律援助家喻戶曉。


援助只是開始


現在走在路上,澤庫縣城裡好多人都認識我了,老遠就沖我喊「臭嘴巴」。有時候誤以為自己真的很重要,牛轟轟的感覺直上頭。但更多的時候擔心自己水平有限,不能為他們提供優質的法律服務。


這些年內地律師行業高度發達,已經實現專業細化分工,像我這樣只會辦理刑事案件的律師,顯然無法滿足當地所有的法律服務需求,還需要更多專業的律師來支持。尤其在藏區,藏民更需要藏語律師,而不是帶翻譯的「臭嘴巴」。


10年來,「1+1」法律援助志願者行動共向中西部400多個縣(區)派出了1100多名律師,辦理法律援助案件65900餘件,開展普法宣傳和法治講座20500餘場,化解上萬起群體性矛盾糾紛,直接受益群眾達1600萬餘人。


這對受援地區法律援助體系的完善起到了很大的幫扶作用,解決了欠發達地區法律服務資源不足的問題,但終究難成為解決問題的終局措施。


在澤庫,自2015年先後有四位內地律師來澤庫做志願律師,我是第五個。雖然每年都有來自各地的志願律師到澤庫參與法律援助,但澤庫縣一直沒有律師,法律援助服務人員依然短缺。如果沒有新的志願律師前往,法律援助服務可能中止。


另外,「1+1」法律援助志願者行動只適用於法律援助業務,法律援助範圍外的當事人請律師難的問題仍沒有解決。


我們只辦理那些請不起律師的案件,諮詢,代寫訴狀,或者直接代理案件都可以。對那些不符合援助條件的當事人,他們還得自己請律師。但澤庫縣沒有律師,只能到外地去請。自治州目前有一個律師事務所,六個律師也不夠用。


我的助手洛藏扎西,學法律畢業三四年,這幾年卻一直在做法律援助,儘管相關法律業務已非常熟練,但他一直沒有通過法律資格考試,還不能持證上崗。如果給他機會培訓一下,或者送他去內地律所學習,我相信他能很快成長起來。


兩個月來,我在澤庫調研發現,只有積極培育當地的法律援助律師資源,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中西部經濟欠發達地區的法律援助問題。


試想一下,讓澤庫從事法律工作的人員走出去,到發達地區的律所或其他法律機構學習、交流,從而幫助澤庫培養和儲備當地法律人才。與此同時,讓內地更多的律師到澤庫來辦案,鼓勵他們在澤庫設立分支機構,或者通過網際網路等方式開展遠程法律服務。比如每人每月有一天到半天的時間輪流值班,通過視頻設備對澤庫人民提供遠程諮詢服務,用網際網路把內地律師和澤庫連起來。


我的這項倡議很快得到了響應。8月14日上午,中國政法大學國家法律援助研究院、青海省澤庫縣司法局在帳篷內聯合舉辦了一場「澤庫公共法律服務體系建設研討會」。


中國政法大學國家法律援助研究院擬以澤庫縣為試點,從內地選擇5-10個志願律所、10-20名志願律師,與青海省澤庫縣司法局展開聯建,積極探索解決西部法律援助資源匱乏的新模式。


目前,北京衡寧律師事務所已經和澤庫縣司法局建立了公共法律服務聯建關係,成為參與試點模式的第一家律師事務所。未來,我們倡議更多的律師事務所、律師參與到試點模式中來。


第一位「請進來」的律師就要來了,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律師劉鳴赫九月來澤庫服務一個月,據說陸續還有一大撥人馬奔澤庫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6P-tYW0BJleJMoPMjpw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