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尾海陸豐往事—曾祖父及海陸豐清末烏紅旗爭鬥的封建時代

2019-12-09   汕尾海陸明珠

曾祖父生於1878年,時值光緒年間,一個王朝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家鄉地處蠻荒之地,山高皇帝遠,地少蝗蟲多。曾祖父從小習武,練就一身強硬的拳腳功夫。這在那個尚武的時代,還是挺有用處的。曾祖父年輕時,在村裡無田可耕,帶著妻兒遷往黃村居住。黃村人口少,田地多,村裡一個孤老幫助了曾祖父,贈予田地,附帶的條件是,曾祖父要為他送終。曾祖父在黃村生活下來,黃村人看他是外姓人,難免做出些以強凌弱的勾當。

曾祖父把豆箍(大豆榨油後壓製成的渣餅)撒在田裡,再放滿田水。有人偷偷在田塍挖個豁口,田裡的肥水就白白流到別人的稻田去了。黃村有間糖廠,用兩頭牛拉動石磨來壓榨甘蔗。村裡的牛輪流使用,輪到誰,誰就牽著牛到糖廠幹活去。一個夜晚,曾祖父和他的牛在糖廠幹活。黃村的賊馬摸清曾祖父的行蹤,密謀偷掘曾祖父的番薯地。曾祖父不識字,但心思精細,對於外界多有防範。他把牛丟在糖廠,似有預感似的,挾一支短短的鑹仔,前往番薯地巡視。迷濛夜色中,果見番薯地有一群賊馬。孤身匹馬的,曾祖父不敢冒然發作。他假裝作賊馬,在溝壟間慢慢游移,靠近其中一個。曾祖父舉起鑹仔刺向對方,並虛喊一聲,「賊在此,全部包圍起來!」那賊馬發出慘叫,其他賊馬一聽,立刻作鳥獸散。

被刺中的賊馬當場死亡,黃村人第二天把他抬了回去,番薯地留下一灘鮮明的血跡。曾祖父立刻挖掉整畦番薯,那灘血跡蕩然無存。此事不了了之,但也留下了後患。死者的三個兄弟,不敢公然叫板曾祖父,卻處心積慮地想暗中取曾祖父的命。一個晌午,四野無人,曾祖父在河邊用水車往田裡車水。三個兄弟逮住這個時機,悄悄對曾祖父發動襲擊。第一個人抓住曾祖父的髮辮一拽,曾祖父順勢倒在河堤上,身體馬上縮成一團。第二個人撲了上來,曾祖父雙腳一蹬,那人跌進河裡。曾祖父迅速從腰間取出隨身攜帶的勾刀,向後一掄,那隻緊抓髮辮的手深受重創。第三個人見勢不妙,落荒而逃。事情至此,曾祖父深知黃村再也待不下了。他跑回家裡,打髮妻兒先行逃回家鄉,又料黃村人一定會把守各個路口,他便在村裡找了一處地方藏起來。

黃村人在村裡搜索曾祖父的身影,嚷嚷著要取他的狗命。曾祖父藏在一間牛棚,佝僂著身體躲在牛肚子下面,手裡攥著一柄三叉,嘴裡咬著一把匕首。有人走進牛棚,許是故意放曾祖父一條生路,又或是懼憚於他的剽悍,裝作此地無人地走了出去。到了夜晚,曾祖父乘著夜色逃離黃村,不敢走大路,而是越過尖尾山回到了家鄉。曾祖父的全部家產,耕牛犁耙,眠床被席,都落在了黃村,去時一貧如洗,回來兩手空空。風力火力,不及朝廷勢力。但在清朝末年,朝廷勢力已經失去了對地方的有效控制,民間處於武力化境地,械鬥之風愈演愈烈。

家鄉一帶,幾十個村落分為兩大旗派,即烏紅旗,成員不是具體個人,而是村落整體,沒有明確領袖,一般唯人口眾多的村落馬首是瞻。兩大旗派的大規模械鬥,大多是因地界、山界、田界、水源等問題發生糾紛。械鬥之中,有一種人被稱為「銃手」,相當於現在的職業殺手,是各村僱請來的亡命之徒,「其重財輕命,好勇鬥狠,由來已久」。家鄉屬於烏旗派,因爭田奪業,與尖尾山下面的一個村落發生過一次械鬥。這次械鬥中,僱請的銃手取回了十幾顆首級。據說這些首級就埋在村前一個曬穀場的旁邊,我去田野勞動時經常路過這裡。現在好多年輕人在玩《王者榮耀》,五虎上將趙雲有句台詞,「閣下的首級我收下了!」每次聽到這句台詞,我總是會想起家鄉的這個地方。

曾祖父曾在一次械鬥中扮演過重要角色,這是他在黃村生活時發生的另一件事情。黃村是紅旗派,其時幾個紅旗派村落集結一起,準備對烏旗派村落進行攻殺,定下「詐攻范厝寮,截擊北池村」的策略。具體方案是,派小股兵力佯攻范厝寮,大股兵力埋伏在要道,范厝寮發現紅旗派進范必敲打銅鑼,鄰近的北池村聽到銅鑼聲,必派兵馬趕來支援,正好在半路發動伏擊。

曾祖父孔武勇猛,被選作旗手。紅旗派大班兵馬執鑹持叉,潛藏在山路邊的甘蔗園裡,伺機殺北池村民一個措手不及。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曾祖父身在曹營心在漢,暗暗為北池村民著急。銅鑼敲響之後,果見一隊北池村民沿路趕來。曾祖父急中生智,在甘蔗園繞來繞去,在無人處把手裡的紅旗高高舉起。北池村民看見甘蔗園裡的紅旗,明白其間有伏,立即撤退,避免了一場殺戮。曾祖父此舉,若被紅旗派察覺,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北池村族老一直在打探此次械鬥中暗中相助的人,後來才知道是烏旗派中一個遷居黃村的人物。曾祖父從黃村逃回家鄉,無田無業,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為了養家餬口,不得不幹起「擔西鹽」(擔私鹽的含蓄叫法)的行當。曾祖父和其他幾個鹽夫,從家鄉附近的鹽町出發,把西鹽挑到葵潭出售,掙取微薄的利潤。路途遙遠,荷重而行,草鞋踏破,皓月當空。「鹽町養人門路錢,起早摸黑擔西鹽。披星戴月幾埠路,擔去擔返艱苦人。」當年民間的這首歌謠,唱的正是擔西鹽者的艱辛苦難。

曾祖父擔西鹽,一般都是結伴而行,防止賊馬打劫。從家鄉去往葵潭,必經北池村和范厝寮一帶。一次,北池村的強人出來打劫鹽夫,正好碰上曾祖父一行人。曾祖父心想,於此山頭打劫者,多為北池村人。便對其他夥計說,大家莫動,由他們挑去吧。然後他尾隨這群強人,果見他們把西鹽挑進了北池村。

曾祖父進村找到族老,說明因緣,並報上家門:北輋蔡娘好!北池村的族老一聽這個名號,立馬奉為上賓,保證西鹽之事一定妥善解決。幾天後,北池村的族老來到家鄉登瀛公的祠堂前,當眾向曾祖父賠禮道歉,又將所有西鹽摺合為銀子悉數奉還。民國年間,家鄉有不少村民迫於生,離鄉背井去過番。他們坐上紅頭船,藉助風向,在海上長時間飄蕩,最後抵達南洋。他們一去就是三五年,或十年八年,有的甚至一輩子也沒法回來,最終客死異邦。

祖父是曾祖父最小的兒子。祖父出生不久,曾祖父便拋妻別子,過番去了。據說曾祖父去了越南,在那裡開荒種植,篳路藍縷,辛辛苦苦掙下一筆積蓄。曾祖父在越南的生活細事,後人已經不甚了了,可以想像的是,這麼一個飽經滄桑的人,在他鄉也一定是飽經滄桑的。七八年後,曾祖父乘船回到家鄉。曾祖父從番邦掙回來的錢,一部分用來在村裡買了一間舊房子,一部分用來給兩個兒子娶媳婦,一部分用來接濟親朋,很快就花罄用盡了。

曾祖父逝世於1951年,全國各地正在舉行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運動。一個老頭,身材矮墩,臉闊鼻方,頭殼禿溜,坐在家門口,用一把蔑刀削著竹條,正在編造一個竹籃。這是父親對於曾祖父的微弱的記憶。曾祖父的屍骨埋葬於家鄉的青山。在兵荒馬亂的世間刀口舔血,在江山失衡的年代漂洋過海,曾祖父的一生,雖說不上波瀾壯闊,但也是風起雲湧啊。

【作者簡介】 馬格,原名蔡裕璉,廣東陸豐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一扇朝北的窗》。馬格的作品多涉及鄉土風俗,社會人生,具有鮮明的年代記憶。文字直白深遠,有一種落拓不羈的江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