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知識的合法性挑戰——不可知論

2019-08-27     了不起的西西弗

隨著科技的進步,我們對宇宙的認識會越來越精確,越來越遼遠。我們也應該越來越自信:我們正在加速接近宇宙的真相,正在加速解決我們面臨的所有問題——形勢一片大好。

可是今天我想要澆一盆涼水給大家,這盆涼水曾經並且現在還在折磨著哲學界,它使哲學家們冷靜甚至沮喪。它就是不可知論。

作為近代形態的不可知論出生的並不早,1860年英國博物學家赫胥黎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道:

「在我知道可能為真的事物中,我的個性是我最有把握的。我一試著思考這到底是什麼,就陷入語言的微妙之處中。我經常是在自我和非我、本體和現象等的廢話上折騰了那麼久,還沒覺察到:試圖思考這些問題的過程已經出乎了人類智力所能及的深度……」。

1869年,他正式提出了「不可知論」一詞。

其實早在古希臘時期,著名的智者高爾吉亞就曾經表達過人類智識在宏大宇宙面前的渺小和無力。他曾經有三個著名的觀點:第一、無物存在;第二、即使有物存在,也無法認識;第三、即使可以認識,也無法表達。當然,他的觀點和論證過程在現在看來概念混淆、漏洞百出。但是這三個命題卻精確地概括了不可知論的重要話題:第一、世界是否真實存在的不可知性。第二、認識可否真實反映世界的不可知性。這兩個話題一經提出就像一個隱形腫瘤一樣,每當人類的知識高歌猛進的時候,它們就會牽動我們的神經,讓我們感到隱隱作痛,甚至感到恥辱。

一、世界是否真實存在?

浸泡在日常生活中太久,我們甚至很少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我們總是默認世界萬物是客觀存在的,在這個默認的基礎上,我們觀察事物、改造事物甚至用舊材料創造新事物。但是注意,「事物是客觀存在的」只是一個假設,我們在這個假設的基礎上展開生活,但從來沒有回過頭來論證過這個假設,使它真正變成一個確定的事實。可能有人會說,桌子上的筆是客觀存在的,因為如果我去拿它,它一定會被握在手上;太陽也是客觀存在的,因為他明天、後天都會東升西落。但是注意,這是在拿經驗習慣在論證事物的客觀性,也就是說拿以前的經歷在論證以後的事情,憑什麼以前能把它拿在手,就能證明以後也可以呢?憑什麼以前每天都看到太陽,就要相信以後也一定會這樣呢?「以前是這樣」與「以後也是這樣」之間並不是互相論證的邏輯關係,所以是不能互相證明的。實踐只能證明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能證明未發生的事情,所以用實踐去證明客觀存在是成問題的。

好了,回到這個假設。不管我們在這個假設的基礎上獲得了多大的成功,取得了多少迄今為止仍然有效的推論,但是它還只是一個假設。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事情:這意味著我們的所有事業缺乏一個穩固的合法性基礎!

將這個假設推到極端、使大家不得不注意它的正是那位被稱為「瘋狂的鋼琴」的貝克萊。

他認為我們唯一能確定的邏輯出發點就是感覺的真實性而非事物的客觀性。我們以前認為,感覺是來源於客觀事物或事實的,但是「客觀事物」只是一個假設。所以「世間所存在的只有那些我們感受到的事情。但我們並未感受到『物質』或『質料』」(貝克萊)。

比如我看見了一朵花,我最先能確定的並不是「我眼前存在著一朵花」,而是「我感覺到眼前有一朵花」,至於這種感覺是一朵客觀實在的花帶給我的,還是我在做夢並且由夢境帶給我的,甚或是由虛擬成像技術帶給我的,這些是我不能確定的,既然不能確定,我就不能認為眼前存在一朵花。這就是貝克萊「存在即被感知」的著名命題。

對於貝克萊,我們平時只是給他粗暴地扣上一頂「主觀唯心主義」的帽子,就不再理他,但其實他的這一論斷反映了對人類思維的深刻反思與糾正。他看似是在否定客觀世界,實際上是在向我們討要認識的合法性基礎。

二、世界能否被正確認識?

如果貝克萊的問題不成問題,如果世界確實客觀存在,那麼人類認識能否真實地反映世界?我們都知道,一事物在被認識的過程中,首先是以一堆感覺材料的形式進入我們的視野的。和之前的問題一樣,按照常識,我們認為世界是客觀地擺在那裡的,它們給我們的視覺、觸覺甚至嗅覺所呈現的就是自己本來的樣子。但是我們憑什麼這麼認為?憑什麼認為我們看到的就是事物真實的樣子,或者憑什麼認為我們能夠看到或觀測到事物本來的樣子?和之前的問題一樣,這其實只是一個毫無緣由的樂觀假設,在這樣的假設的基礎上,我們不僅無端地信任這個世界,也無端的信任我們自己(的感覺)。 這個假設只是很幸運地、很偶然地沒有被證偽、沒有在我們的活動中掉鏈子。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我們的認識是正確的,或者這個假設能多幾分權威性——它仍然只是一個假設。

如果說貝克萊是否認世界存在的代表人物,那麼康德則則是否認認識與世界一致的代表人物。

貝克萊認為「存在即被感知」,即只有感性確定性才是最確定的存在。反過來說,無法憑感知確定其存在的,我們就可以否定其存在。他的這一極端論點在歐洲哲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哲學家們不得不紛紛作出回應,康德就是其中之一。

康德並不像貝克萊那麼極端和瘋狂,他認為我們的感知肯定是由外在的原因引起的(否則我們的自由將無處安放),所以他承認事物是客觀存在的,康德稱之為「物自體」。不過康德認為物自體雖然是引起我們知覺的原因,也是我們所有活動展開的基礎,但是我們卻怎樣都無法如實地認識物自體。他認為世界與對世界的認識之間、事物與對事物的感覺之間存在著一條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前者只能是後者的成因,但我們永遠也無法確認二者在內容上的一致性甚至相似性。這是不可知論最重要的特徵和最精緻的形式。

如果冷靜下來想一想,會發現我們人類是一個很有局限的渺小生物,我們只能從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味覺這五個方面來搜集關於認識對象的初始信息,而對於這幾種感覺,人類並不是所有動物中做得最好的:嗅覺不如狗;聽覺不如海豚與蝙蝠;視覺不如鷹……這些帶有很強局限性的「觀測儀器」本來就使我們很難全面甚至如實的反映外界事物。

如果不藉助沉重的裝備,我們不能飛,不能潛水,不能去外太空,這些局限性使我們和坐井觀天的青蛙並沒有質的區別。我們的平均壽命只有不到一百年,和幾十億年歷史的宇宙相比,我們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太陽是最靠近我們的恆星,可是就連它上面發生的事情,我們也只能最快在八分鐘後才能得知(光從太陽傳到地球需要八分鐘)。

當然,有人會說,飛翔、潛水、去外太空,這些事情我們藉助設備也可以實現,而且我們可以藉助天眼看到浩瀚的宇宙,但是我們連自己的直接感覺都無法完全相信,你又要憑什麼讓我相信這些間接的經驗呢?

還有人會說,我們每個人雖然壽命有限,但是人類會傳承文化,在前人認識的基礎上不斷發展認識,這樣我們人類整體的認識能力也是無限的。這幾乎可以成為認識論中樂觀主義的根本依據了。但請注意,宇宙的無限和人類的無限是不在一個數量級上的,人類這個物種再無限,也只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群可有可無的匆匆過客。在我們來之前和走之後,宇宙已經旁若無人地運行了幾十億年,或還將旁若無人地運行幾十億年。對於這兩段我們不在場的漫長時期,我們對宇宙只有猜測,而猜測與真正身臨其境的經歷是完全不同的,正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除此之外,人類認識的無限和自由只指的是認識有無限可能性,而因為人類的有限性,這種無限也就成了一種相對意義上的無限和絕對意義上的有限。就像在我將要邁出一步的時候,我可以踩在我前方的任何一個位置,這種可能性是無限的,但是我卻只能踩在離我不遠的一片地方中的某一個位置,其他地方我的腳是夠不著的。

總之,不可知論通過強調認識與認識對象質的區別和人類的有限性,來論證世界的不可知性。而這個問題總是使得哲學家們費盡心血卻啞口無言。

不可知論就像一個隱性腫瘤,但也是一個良性腫瘤,我們可能永遠找不到滿意的方法徹底割掉它,但它卻可以使我們因進步而自負的時候警醒我們。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5ukl2mwBJleJMoPMBkA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