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 |「安大簡」記

2019-12-21     Tang驛站

我小時候喜歡吹笛子,痴迷音樂。


1978年,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的「曾侯乙編鐘」,曾讓年少的我驚嘆不已,卻又大惑不解。


戰國早期、2,000多年前的整套編鐘,居然有律名28個,階名66個,構成十二半音稱謂體系;音域有五個八度,比現代鋼琴只少一個八度。音色優美,音質純正,基調與現代的C大調相同,能演奏當代各種中外樂曲。


微視頻:《江淮八記》之第七記——《「安大簡」記》


中國的禮樂文明與青銅器鑄造技術,早在先秦時期就能出此曠世傑作,做工之精細,氣魄之宏偉,完全超出我的想像和認知。


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重大考古發現的不斷湧現,遠古先民的智慧和力量,一再讓我感到困惑與震撼。


不久前,《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新書發布會上傳來的資訊,又一次讓我目瞪口呆。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 作者提供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是《詩經》中的經典句子。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文獻,《詩經》等經典在春秋戰國之前,就應該已經形成併流傳了。春秋戰國是中國歷史上思想和文化最為輝煌燦爛、群星閃爍的時代。這一時期出現了百家爭鳴的文化大繁榮局面,盛況空前,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的一座高峰。


《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它既是學樂、誦詩的教本,又是宴享、祭祀時的儀禮歌辭,也是外交場合或言談應對時的稱引工具。《詩經》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奠定了中國詩歌的優良傳統,中國詩歌藝術的民族特色由此肇端而形成。


漢代司馬遷早就提出過「孔子刪詩說」。專家們推測,在春秋晚期,《詩經》經孔子整理並已有定本,是有可能的。


可是,歷史的長河,真的如江河,有時候也會斷流。


秦始皇焚書,滅先代典籍,導致《詩經》等後世流傳的經典中斷了,有些甚至徹底失傳了。


我們今天能看到的經典,大部分是由秦朝的士人依靠他們強大的大腦記下來的。可無論他們如何博學強記,畢竟時過境遷,整理出來的,終歸不會完全可靠,甚至會有錯訛。何況很多典籍都產生在秦「書同文」之前,各地的語言文字本身就有很大差異。


《詩經》到了漢初,才重新恢復整理出所謂齊、魯、韓、毛「四家詩」。今人所讀到的《詩經》實為漢人毛亨所傳《毛詩》,但有的詩篇疑點重重,歷代《詩經》訓詁學者費盡周折,仍難達成共識。


要恢復先秦古籍、中國早期歷史、中華古代文明的原貌,人們只能期待考古發現。


「安大簡」《詩經》的發現,為破解流傳過程中的一些疑難問題提供了可能。


2015年1月,一批流落到海外文物市場的戰國竹簡,被安徽大學入藏。這批竹簡共有編號1,167個,整簡數量在900支左右。經北京大學加速器質譜實驗室第四紀年代測定實驗室的碳十四檢測,以及國家文物局荊州文物保護中心化學檢測分析,「安大簡」的年代被測定為距今約2,280年左右,屬戰國早中期。其內容包涵多種古書,目前初步認定的主要內容有《詩經》、楚史類、孔子語錄和儒家著作類、楚辭類、占夢及相面類等。除《詩經》以外,其他文獻多未曾流傳於世。


學界一致認為,「安大簡」是繼「郭店簡」、「上博簡」和「清華簡」之後,出土先秦珍稀文獻的又一次重大發現。

書籍內頁 作者提供


「安大簡」《詩經》,是「秦火」之前的版本。共有編號117個,三道編繩,完簡長48.5厘米、寬0.6厘米,每簡27至38字不等,實際存簡93支,簡文內容為《詩經》國風部分,共存詩57篇,為目前發現的抄寫時代最早、存詩數量最多的古本,同時也是未經後代改動過的較原始本子。與《毛詩》相比,「安大簡」《詩經》各國風的排列先後與其不同,各國風內部所屬詩篇排序和數量也與《毛詩》略有差異,而且存在大量異文。


前面提到的「窈窕淑女」中「窈窕」,現在一般解釋是指心靈儀表兼美的女子樣子。但「安大簡」《詩經》上,「窈」寫作「要」,即「腰」字初文;「窕」寫作「翟」,通「嬥」(tiao),組合在一起,形容女子身材苗條。


這很容易讓人想到「楚王好細腰」的典故:


「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脅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這些文字出自《戰國策》和《墨子》,也是後世整理的,並非最初的原始文本。有意思的是,故事中講的楚靈王,不是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好女子細腰,而是喜歡男士有纖細的腰身。


在《詩經》名篇《碩鼠》中,一般都將「碩鼠」翻譯為「大老鼠」。「安大簡」卻將「碩鼠」寫作「石鼠」,即「鼫鼠」,意為昆蟲螻蛄。


「安大簡」《詩經》還原了詩的原貌。《毛詩》在流傳過程中出現的不少改動和錯訛,這次被檢視出來,可以起到明辨前人是非、正本清源的作用,對詩義的理解也更加準確,更證明了《毛詩》等傳本的真實可信。


司馬遷一定沒有見過「安大簡」及其所記載的內容,寫《史記》時,關於楚先祖歷史的記錄,存有一些相互矛盾、含混不清的地方。


恰好「安大簡」中楚史類竹簡占有很大的比重。關於楚早期歷史傳說的有關記載,是目前所知時代最早、最為完整系統的楚史資料。


「『老童生重黎、吳回』,《史記》將重黎、吳回當做兩個人。」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主任徐在國教授說,「但『安大簡』記載的卻是『重及黎,吳及回』,其實是四個人。」


「安大簡」還揭示了季連就是前些年考古新材料中多次出現的一個人——穴熊。「穴熊」在《史記》里又稱「鬻(yu)熊」,根據「安大簡」的記載,「季連」、「穴熊」、「鬻熊」其實就是同一個人不同寫法,學術界長期以來的困惑,根據「安大簡」的楚史記載,迎刃而解。


楚國不是當時文明的中心,居然存有如此高深的古書經典,並且看起來它的存在還相當普遍。《詩經》的文學地位毋庸置疑,生活在當代社會的我,更關注的是它所反映的當時中國社會生活面貌,比如先祖創業的頌歌,祭祀神鬼的樂章,貴族之間的宴飲交往,勞逸不均的怨憤,以及勞動、打獵、戀愛、婚姻、社會習俗等等,既有畫面感,又有儀式感,唯美動人,確實難以想像,甚至令人神往。

書籍內頁 作者提供


我家鄉所在的湖北荊州,曾是楚國最強盛時期的都城郢都故址——「紀南城」之所在,且於此建都400餘年。安徽大學的專家告訴我,「安大簡」的出土時間、流散過程,如今已不得而知,但出土地點應該是在你老家。


到安徽工作後,就一直有人推薦我去壽縣看看,那裡是楚國最後一個都城——壽春,因而也有江漢流域謂之「楚首」、江淮地區謂之「楚尾」的說法。


我專程去看了位於壽縣的芍陂,今名安豐塘,號稱「天下第一塘」,為楚國令尹孫叔敖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歷2,500餘年而不廢,澤及後世,其效益至今有增無減;壽縣「李三古堆」楚王墓出土的「楚鑄客大鼎」,幾乎可與安陽殷墟出土的「后母戊大鼎」媲美;在壽縣博物館,更吸引我眼球的,是「鄂君啟金節」,青銅鑄造,仿竹節狀,錯金銘文,分車節和舟節,為楚懷王發給鄂君啟從事水路運輸、出入各路關卡特許免稅的「通行證」......


每每面對這些文物,背後隱藏的已知和未知的海量信息,總讓我感到汗顏和糾結,總不免陷入沉思:中國古代文明到底有多麼輝煌與燦爛?從文化到科技,到底曾經達到怎樣的高度、廣度和深度?或者更具體一點,當時人們的生存和生活狀態到底有多高級?


文物是無聲的,但歷史的碎片似乎總在給予一些暗示。


有人說,當一個社會的物質條件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們會愈發渴求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又將走向何處。


至少在目前,這些都還無法完全知道,也沒人可以準確回答。


正視歷史,才能正視自己。如此看來,讓人類認識自己的歷史和創造的力量,在當前的確仍然是一件很緊要的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5OABNG8BMH2_cNUgvYMo.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