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界普遍存在一種思維,大家都知道刷量存在,卻從沒有廣告主戳破這層紗。這件事讓我們看到,流量思維塑造的泡沫標準正在被戳破,但這也只是冰山一角。
作者 | 石燦
編輯 | Tim
這篇文章的標題很長——《一場新媒體巨頭導演的「殭屍舞台劇」,真實還原現場,導火線:一條一夜爆紅的視頻,我們流量卻為0!》。
它在10月14日下午被公眾號「創業途中的奇聞趣事」發布,一天後,引爆社交媒體圈。在回復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的訪談時,該公眾號主理人、文章作者何昊霖稱,「只是簡單的闡述事實,敘述時間(事件)經過,讓大家不要踩我們踩過的坑。」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流量看起來很大,但轉化率另說
蜂群文化是微博頭部MCN機構,擁有大量KOL帳號資源。何昊霖在文中稱,從2016年到2019年期間,他聯合合作夥伴打造了一系列的科技產品,到2019年下半年,開始著手市場開發。
9月份,何昊霖接觸到蜂群文化,確定了微博大V在視頻插入「暖寶寶」廣告的方式進行合作。9月27日晚上7點,一條Vlog在一個擁有380萬粉絲的微博帳號「張雨晗YuHan」上發出,微博圖文和Vlog都提及那款「暖寶寶」。
「我們這邊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等待這次的流量衝進來我們制定的線上店鋪來檢測我們的產品及內容。」Vlog發出後的第49分鐘,12.1萬觀看量、幾百條評論、幾千個贊和一百多次轉發,留言區有評論稱,「痛經的我太需要了」「買個試試」。
當晚,當何昊霖問及電商部門同事「今天的流量情況怎麼樣」時,他得到的答案是電商部門成交數為零。
圖片來自公眾號「創業途中的奇聞趣事」
作者在微博發送後一小時、兩小時和三小時,分別評測了電商部門後台系統訪客數和微博視頻播放量,發現訪客數和視頻播放量分別是80和12.1萬、86和36.8萬、91和51.8萬。從視頻播放量轉化到電商後台系統的訪客率非常低。作者認為這次合作需要帶貨,在那條博文附上店鋪連結和優惠券,是為了方便引流。
何昊霖在回復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訪談時稱,「成不成交是我們的問題,但是能不能帶來流量,是對方公司的問題。」「對方公司給我們交了一份350萬觀看量的答卷,但是進店流量為0,注意我說的是進店,不是成交。」
第二天,在與蜂群文化方面的溝通中,作者對「張雨晗YuHan」發布那條微博的數據與轉化率質疑,「我有理由懷疑,這個博主的粉絲量,閱讀量,評論內容論(全)為作家,全是人為設計,所以這次合作我有理由認為是一場有預謀的商業欺詐。」
9月28日溝通無效後,作者調查發現,一個300多萬播放量、一千條評論、三千個贊和八九百個轉發量的微博,只需要3500元。
上述一系列行為,讓作者感到氣憤,決定將此事曝光。
該事件在10月17日達到高潮,當天,蜂群文化發布聲明稱,「本公司並未承諾保證任何關於轉化率的問題,投放效果取決於產品、內容等各方面的因素。」蜂群文化還表示,已向該公眾號相關聯公司遞交律師函。
蜂群文化的聲明公布了此次合作的款項為4.75萬元。其中3070元用於完成微任務。也就是該帳號在微博平台原發推廣該條商業內容的報價,每個KOL發廣告都要走這個系統,微博會從中抽取30%提成,並提供一定量的曝光特權,但不保證轉化率。另外的2.85萬作為拍攝製作及內容原創成本。
10月17日,微博管理員發布公告稱,近日,微博平台接到反饋,有用戶在微博上通過@張雨晗YuHan 微博帳號進行推廣時,該帳號存在刷數據的行為。
事後,公眾號「雷叔電影」發文評論,「昨天控訴微博大V數據造假的創業者,自己像個騙子…」公眾號「萬能的大叔」則稱,「這個商家卻是太傻白甜了,竟然期望著一個八線博主,發一條微博,還是視頻,就能賣貨,這不是在侮辱朋友圈裡那些微商大咖的智商嗎?」
總的來說,這件事的焦點在流量是否真實有效,且轉化到了商品購買行為上。作者認為流量不真實,且沒有轉化;蜂群文化在聲明中只對轉化做了說明,沒有對流量真實性作說明。
業界普遍存在一種思維,大家都知道刷量存在,卻從沒有廣告主戳破這層紗。這件事讓我們看到,流量思維塑造的泡沫標準正在被戳破,但這也只是冰山一角。
據東方網報道,10月17日,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新聞發布會上,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執法稽查局局長楊紅燦表示,將對網紅食品安全違法行為進行重拳出擊,「刷單」「假評論」等違法行為將受到查處。
東方網報道還稱,據調查,「網紅」「帶貨」存在虛假宣傳泛濫,產品質量不過關,直播數據造假成成災,暗藏灰色產業鏈,付款方式隨意,退換貨維權難等幾大「坑」。
2019年9月至2020年12月,三部門將在全國聯合開展落實食品藥品安全「四個最嚴」要求專項行動。專項行動將高度關注「網紅」食品信息,梳理違法犯罪線索。要求電商第三方平台切實履行監管職責,並對「刷單」「假評論」涉嫌違反廣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違法行為進行查處。
機器+人工的模式挖掘流量
此前,刺蝟公社調查過泡沫流量背後的邏輯,其中,騰訊安全方面提供的一個案例顯示,一個「新時代獨立媽媽」趙蓓正沉迷於此,她在三百天內,就晉升母嬰圈裡的KOL,從一介網民到網絡達人,用了不到一年。
一天晚上8點05分,一篇母嬰用品種草文在趙蓓的公眾號上被推送,40分鐘內,閱讀量2.4萬,236個「在看」,一小時後,閱讀量一下子竄到了6萬多。陡然上升的數據在趙蓓眼裡已經習以為常了。
但這些數據都是刷來的。
騰訊安全方面的一組數據顯示,趙蓓的十篇公眾號文章均超過30萬+,在午高峰和晚尖峰時段刷量,次數從29次到165次不等。其中,一篇文章從2018年3月27日,刷到了2019年4月19日,期間刷了163次,閱讀量為226萬+,平均下來,一次刷1.4萬。
趙蓓對刷量上癮了,在過去一年時間裡,刷了數百篇文章,刷量總量超過1500萬次,這讓她長期成為母嬰類產品廣告主的座上賓,有時甚至月入40萬廣告佣金不成問題。
據騰訊安全方面監測統計,像趙蓓這種有流量作弊行為的KOL,在以接廣告為生的KOL群體中占了13%。這個數字在頭部KOL群體中只增不減。以業內某知名自媒體榜單平台為例,該平台評選出的總榜TOP 500的KOL帳號中,經騰訊安全方面驗證,有300多個帳號有過刷量作弊行為。
這就意味著,每10個頭部KOL帳號中,有將近7個有過注水行為。
騰訊安全方面梳理了一份流量作弊黑名單,在那份名單上,我們熟知的一些大V也赫然在列。這些大V與靠刷量續命的大V不同,他們很講究節奏、頻率與比例,他們通常在當日文章數據低於其他時間時,才會選擇下單刷量,一般人很少能從中看出貓膩。
按照內容類型劃分,生活、資訊、娛樂、情感、旅行、汽車、職場等垂直領域中KOL作弊現象泛濫成災。
廣告主們可能不知道,與高額的投入不同,刷量費用很低廉,一百塊錢買一萬個微博粉絲,兩千塊買十萬閱讀量。據騰訊方面估算,當前作弊KOL的年收入規模高達一百億,也就是說,每年有一百億推廣費是打水漂的。
他們是怎麼刷量的呢?
很多人認為單純靠機器刷量是黑產領域最高級的行為,但實際上,人頭流量才是最高階的流量造假術,最低級的造假術反而是單純靠機器刷量的黑產行為,稍微高級一點,會採用機器+人工的模式挖掘流量。
後兩者被放在低級流量造假術行列,是因為容易被風控團隊偵查、監測出來,用戶是否活躍、IP是否正常、設備是否正常……都能在後台顯示出來。人肉流量則不一樣,它剔除了機器帶來的非自然訪問數據,一些黑產大鱷製造的刷量平台能模擬正常用戶行為邏輯,爬取平台利益。
趙鎏在網上搜兼職時,一位老鄉向他推薦了一個叫「掛機」的活兒,只要把用戶帳號授權登錄在一些掛機平台上,供平台方用於刷閱讀、刷投票、刷點贊等刷量任務,就可以賺取佣金,一個月兩百塊。
剛開始嘗到甜頭後,趙鎏連著用家人的身份信息註冊了帳號,拉人頭也賺了不少錢。每個月就這樣掛著,只要平台不倒,他們就沒事兒。
像趙鎏這樣的網絡掛機用戶已達到百萬量級,且集中在近年來不斷被開拓的下沉市場中。他們獲知的遊戲規則是註冊帳號,掛著賺錢。背地裡,平台用他們的個人信息去做什麼,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一個小舉動,極可能影響著網際網路時代的大流量浪潮。
操控帳號的地方叫掛機平台。想要搭建一個掛機平台不難。
2017年,何聰在技術交流群里接觸到群控和一些刷量渠道,從中嗅到了商機,辭掉工作,開始親手搭建。
他陸陸續續購置了一百多萬份實名身份信息,用於註冊和解封帳號。平台擴張,用戶增長,他又收購了約一萬部二手手機,用來養號,手機大多是iPhone低配版,方便刷手機系統,重複使用。
一年的時間,就有一百多萬用戶湧入他的平台,設備信息超過120萬條,億級流量頻頻出現。
據騰訊安全方面追蹤分析,該掛機平台發展至今,平均每個月為需求方「貢獻」單一平台閱讀量1億+次,增粉500萬+個,投票630萬+。
何聰的掛機平台屬於比較高級行列,採用「真人+群控+掛機」的模式,連接廣告主和平台方,扮演著「中台」角色。
這個模式的含金量之所以高,是因為真人身份難以被反監控系統檢測出來,何聰可以直接以佣金方式招攬像趙鎏那樣的人拿到真人帳號,在平台上養著。群控和掛機則解決了人工刷量效率低的問題,何聰可通過系統自動化集成的技術,實現一台電腦操控多台手機、多個帳號批量操作的行為。
騰訊安全方面調查發現,人工流量有兩種模式,一種依附在聊天群里,派單員在專門的群里說,「單子來了」,發一個紅包,接單員搶紅包並完成任務。
單筆營收不高,「他們主要做量,量大收入就多。」騰訊安全平台一位工作人員稱。
另一種模式依附在網站、App或自媒體帳號里,一些平台第三方服務機構為了給甲方公司展示亮眼數據,會將任務發布到這些平台,刷量人員或者掛機平台接到任務後,可自主選擇任務,並截圖上傳。
這類模式的報酬方式不採用佣金發放,而是以點券下發的形式獲得「信任」。
模式不同,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只要這一點,就夠了。
北京網際網路法院判罰過「暗刷流量」交易
5月9日,微博方面公布一則信息說,微博協同警方破獲網絡水軍非法獲利案,犯罪嫌疑人黃某非法批量註冊違規微博帳號,模擬用戶轉評贊等行為偽裝成真實用戶,逃避微博安全檢測系統,詐取平台給用戶的積分現金紅包等激勵。
這個線索是在2018年底被微博安全部門發現的,當時發現上述異常情況後,經過分析研判,微博方面於2019年2月向警方報案。
很快,警方在當月將犯罪嫌疑人黃某抓獲。黃某在隨後的審訊過程中自願認罪,並供認了作案手段和涉案網絡黑產工具。4月,黃某因涉嫌詐騙罪被檢察院依法批准逮捕。目前案件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在微博公布的信息中可見,黃某觸犯了《微博服務使用協議》,協議規定,用戶不得在使用微博時採取自動化操作行為,也不得以其他任何非法目的使用微博,否則會受到懲罰。但這種侵犯屬於「不告不理」的狀態。
黃某的行為與明星粉絲用「星援」App刷量一樣,都是為了獲利。黃某的行為通過做號,直接刷平台補貼;依靠明星粉絲存活的「星援」App更接近於水軍工具,它間接賺取明星粉絲的錢實現獲利。早些時間,「星援」App已被各大應用商店下架。
水軍、羊毛黨和做號黨本質相同,直接謀求數量,追求數據最大化,強調收入,怎麼賺錢怎麼來。微博在這方面一直被輿論詬病,未有效限制水軍和羊毛黨,讓微博愈加取向流量化和娛樂化。
黑產中,也有黑吃黑的情況發生。
根據騰訊安全方面的調查,一個自媒體帳號在一個刷量平台下重本刷8萬+的閱讀量,到頭來只刷了2萬+,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畢竟這事也不光彩。
但也有不願意忍氣吞聲說出來的人。
常釗在2017年8月11日至9月14日,與王鵬達成了一個「流量暗刷」的協議,常釗給王鵬刷量,雙方合同簽訂三次結算。
常釗最後一次給王鵬刷完量後,王鵬耍賴,拒絕付款。常釗吞不下這口氣,便把王鵬告到北京網際網路法院,請求法院判令被告支付服務費30743元及利息。
王鵬黑吃黑沒吃成,被告上法院,但法律也不會支持常釗。
5月23日,此案在北京開庭,法院依法駁回原告全部訴訟請求,並對合同履行過程中的獲利全部予以收繳。理由是,上述二人通過「暗刷流量」交易,獲取非法經營利益,損害社會公共利益。
此案給出了很多值得參考的信息。
法院認定,「流量」是附帶經濟價值的「虛擬財產。判決書寫到:「虛假流量會阻礙創新價值的實現,降低誠實勞動者的信心,扭曲決策過程,干擾投資者對網絡產品價值及市場前景的判斷,影響網絡用戶的真實選擇,擾亂公平有序的網絡營商環境。」
不屬於真實的、基於用戶對網絡產品的喜好自願產生的點擊行為,屬於欺詐性點擊。判決書還寫道,「長此以往,會造成網絡市場』劣幣驅逐良幣』的不良後果,最終減損廣大網絡用戶的福祉。」
(文中出現人物除何昊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