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洋:真誠地不在乎

2019-08-15   北方公園NP



《脫口秀大會》第二季開播了。

新一季的《脫口秀大會》引入了堪稱殘酷的賽制,快節奏的殘酷開放麥、直接的現場排名淘汰,這既考驗著選手的內容儲備程度,也挑戰著他們的快速創作能力和心理素質。

為此我們採訪了幾位參加《脫口秀大會》的演員,讓他們分享在節目中的經歷以及他們對脫口秀當下和未來的認知。系列文章,近期陸續推出。



採訪:王小笨

作者:王小笨


採訪張博洋的這天,超強颱風「利奇馬」剛剛離開上海。

一切都開始恢復往常的平靜。張博洋盤腿坐在笑果辦公室遊戲室的沙發上,很懶散,聊著聊著他就會發出一串乾脆的哈哈笑聲,可以被人剪成鬼畜視頻的那種。

採訪當天正趕上《脫口秀大會》最新一期播出,他拿了爆梗王,講的是有關996的段子。那個段子的創作過程是靈光一現的,有一天他在茶餐廳吃飯,他看到服務員端著盤子走過來,腦海里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不是,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嗎?人類不都是一樣的嗎?」

就這麼一個念頭,抓住了,段子就出來了。這是他創作的慣性,他不會刻意去為了某個主題寫段子,那樣通常不好笑。

幾年前,他剛開始講脫口秀沒多久,就上了深圳400人的劇場。演完走下台來,他就坐在劇場的後面看,他才突然發現隔著那麼遠,演員的表情動作都看不清,都不重要,只有講話的內容才能吸引人。

就和現在隔著螢幕,面對背後的幾千萬觀眾,想要撬動他們的注意力是一個道理的,「你說的得真有意思。我才會看你。」



再次見到張博洋,是在《脫口秀大會》的錄製現場。正式錄製已經結束,但他要補錄幾個鏡頭。還有一個關於他的紀錄片正在拍攝,鏡頭之內他擺起了各種嚴肅的 POSE,但鏡頭一轉,他就又隨著音樂似有似無地搖擺起來。

他很享受這個舞台。畢竟在第一期節目裡,他就拿到了爆梗王,還得到了于謙的盛讚。

但他對自己第一期的表現並不是特別滿意,他那天狀態不好,第一二條段子都沒什麼反響,甚至還有點磕巴,直到三分之二的部分才進入狀態。在線下講的時候,有的時候段子是全好,這次「好像沒有發揮到那麼好。」

結果不算出乎預料,或者說他也並沒有什麼預料。很多人說這一季《脫口秀大會》的賽制一下子變得殘酷,演員要通過激烈的殘酷開放麥才有機會上節目。上一次節目就意味著面對上千萬量級觀眾的機遇,但張博洋反而看淡了,「你讓我付出巨大的努力去獲得這種,那就算了。」

第二期節目的殘酷開放麥,他乾脆就沒來。那一期的主題是關於父母,對於大部分的脫口秀演員來說,講父母是他們第一個五分鐘段子的重要素材,這也就意味著那一場的競爭是最激烈的,所以他就不想「費那個勁了」。不想費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對這件事沒有那麼大的情緒。


情緒是張博洋寫脫口秀最重要的驅動力,「沒有情緒我講不了東西」。他不會專門找一個出發點去寫段子,但回過頭去看卻也總能找到原因。就像最新一期節目上有關996的段子,就來自於他自己每天加班到四點的真實情緒,某種程度上脫口秀是他的發泄出口。

他覺得脫口秀是表達你到底想說什麼和你是誰的藝術,他自認不是一個可以純粹依靠技巧硬編段子的演員,「就是你讓我那麼去寫我很難。」他也不會逼著自己坐在那裡寫段子,「我不是那種類型的演員。」

但當某一期的話題他真的有話說時,他的信心也不會輸給任何人,「我覺得我好,我就上,你也不可能把我選下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很堅定。

這種信心在去年第一季時是沒有的,第一季的他也不是主角。那時候他很沮喪,機會就擺在這裡,他上了節目,卻又沒有什麼反響,更要命的是,當時他對自己的東西也不滿意,但他並不知道問題在哪。

並非沒有負面評論。我把一則有關他「沒有觀眾緣」的評價拋給了他,他情緒有些起伏,聲音也變高了,「他大概的結論就是因為我個子矮,所以不適合講脫口秀。我說什麼?你給我解釋一下 Kevin Hart。」

好朋友同時也是脫口秀演員的楊笠也有類似的評價,「之前有一些觀眾也不喜歡他,身邊的朋友聊起《脫口秀大會》,會說那個刨地的哥們,觀眾對他的觀感也不好。」

要說完全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就在第二季第一期錄製的時候,他還會覺得是不是觀眾緣在作祟。但當他做出了好的內容之後,這些東西都不攻自破了,「我知道就是我當年不夠好。」用他自己的話說,第一季如果是及格,這一季就是八九十分。

楊笠感知到了他的這種變化。她覺得張博洋現在的演出很好,「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擅長什麼,比如說節奏感的那種段子。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了解自己。」

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明。節目一共播出四期,他拿了兩個爆梗王。但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的心裡脫口秀就不是能拿來比賽的,脫口秀演員更應該是對世界不在乎的,「你為什麼會在乎一場比賽?你為什麼會在乎觀眾給你投幾票?」

這時候他突然打斷採訪,要加我的微信。他要給我分享一個他最近很喜歡的表情包,他對此表現得很興奮,「我覺得太好笑了,就是當你覺得自己很厲害的時候,你就看一看這個表情。」

好友加上了,表情包發過來了,一個五彩變幻的底色上寫著三個英文單詞,「WOW NOBODY CARES。」



對於自己的才華,張博洋有一句總結,「肯定不是頂尖的,但一定是一流的。」

這種才華是從小就顯露出來的。他是河北人,但是在深圳長大,小學時候他完全不學習,上課接老師的話倒是一流的,他評價自己,「在進入這個行業之前,我在我的生活圈子裡沒有遇到過比我更搞笑的人。」

父母對他很寬容,曾經也制定過很多規則但慢慢都打破了,只留一下了一條他只要快樂就好,也許這正是他講不出五分鐘有關父母的段子的原因。


他的幽默有一部分來自於家庭。小時候他和奶奶一起長大,奶奶是個對生活很敏銳的人。他五六歲的時候,電視上放電視劇,奶奶一邊洗衣服一邊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些人老是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不讓你講?」這成了他早期的一個段子,還是觀眾反響很好的那種。

本科學社會學,研究生在英國學市場營銷,都沒有讓張博洋找到自己喜歡並且能幹的事。最後只剩從小的專長還沒忘。從英國回國後的某一天,百無聊賴的他在百度上打了這樣一行字,「搞笑能做什麼?」出來的結果中有一個英文脫口秀演出,他花了140還是150塊錢買了一張門票。

看完之後他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這幾個演員講的什麼東西,那這樣我應該也可以。他就去講了,第一個開放麥是一段自我介紹,特意準備了稿子,但講了三句就忘詞了,現場很冷。第二次開放麥更冷。但他下台的第一反應卻是,「不可能,我一定可以講。」

他講過很多冷場,但他對自己沒有懷疑,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不適合講脫口秀。

氣氛在第四次上台時就變了。那一次現場效果「巨好」,很快他開始上商演,在那個「沒什麼厲害的人」的俱樂部里成了最出色的演員,他甚至很快有了在400人的大劇場演出的機會。

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以至於他一度產生了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所以有整整一年,他沒有再講過脫口秀。好在他認識了程璐、思文他們,讓他知道了原來還有真正厲害的人在做著脫口秀。

《今晚80後脫口秀》公開徵集段子,成了這一代脫口秀演員一個重要的職業通道。程璐、思文、梁海源先是投稿,後來乾脆搬到了上海,他們問張博洋要不要一起來。

說起來可能自命清高,但他確實對金錢沒有什麼追求。他是抱著旅遊的目的來到上海的,「搜一搜上海好吃的很多,就來了」。他先當編劇,給《今晚80後脫口秀》投稿的次數不多,但是成功率很高,甚至三條中兩條。給《吐槽大會》當編劇,和嘉賓聊上一個小時,他就能以對方的口吻寫出幾個好段子。

如果不是脫口秀喜劇節,這個編劇也許會一直當下去。脫口秀喜劇節是圈內最權威的比賽之一,他決定還是講一講。報名截止是4月底某一天的零點,他躺在床上,一直猶豫到最後一刻才報了名。現寫了幾個段子,再搭上以前的老段子,他就上台了。

演出狀態很快回來了,或許是從未離開過,他拿到了2017年國際脫口秀喜劇節的亞軍。然後就是《脫口秀大會》、《吐槽大會》,他一步步回到了舞台的中央。但也只是回到,現實是那時候,並沒有多少人記住了他。

張博洋對自己的才華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也知道一個人在世界上的位置,並不是與才華成正比的,他能做的無非就是在觀眾對脫口秀新鮮感的紅利期過去後,拿出更厲害的東西,如果過去只是及格分,現在就要是八九十分。

我們一度就脫口秀現場效果是不是玄學展開了討論,但在聊到成功的時候,他突然來了一個 callback,「喜劇不是玄學,成功才是。」



最近張博洋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一點點要紅的意思。

理由是他開始收到一些私信,是那種無緣無故的謾罵的私信。罵的是他的站姿,「能不能不要再上《脫口秀大會》了,你看你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站沒站相,你看看其他人,再看看你。」

在公司給他拍的視頻評論區,也有類似的表達。但他發現了這樣一條回復,「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那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句話,有多少人罵你就會有多少人喜歡你。

有人罵總好過沒有特點,沒人在乎。何況這種鬆鬆垮垮就是他本來的樣子,他不再像第一季那樣刻意收著自己,生活里怎樣,舞台上就怎樣,他要做的是統一。

和別的藝術形式一樣,脫口秀也需要人格的高度統一,「它要呈現出的是自我的一部分,他才是最動人的。」

張博洋清晰地記得一個時間節點,那是去年8月,公司打算在內部選拔演員錄製專場。他覺得在那之前,公司里很多其它工種的人並不喜歡他,甚至是非常不喜歡他。但那次的15分鐘表演過後,很多事情起了變化。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他覺得是他當時的幽默本身就很討厭,「只知道往外懟,不知道哪招你惹你了,你就要弄我。」但現在他還是弄你,但弄你都是有理由的。

這對張博洋來說只是一小步,但是很關鍵,他不再是那個沒來由講吐槽段子的「討厭的人」。這種統一甚至延伸到了外在,他會去給自己挑選潮牌,他想要達成一種內在和外在的高度統一,這是一種獨屬於他的節奏。

我們聊到去年在美國大火的 Hannah Gadsby,她在 Netflix 的專場「Nanette」是2018年影響力最大的單口喜劇專場。張博洋對「Nanette」的內容沒什麼感覺,但他對 Hannah 的選擇不能接受,Hannah 在「Nanette」里說自己要告別喜劇,但現在她又開始宣傳自己的新巡演,「因為她那場紅了嘛,那就說明這個人就是想出名,僅此而已嘛。」

他討厭一切形式的表里不一,在採訪里他說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真誠。當了幾年的編劇,他熟知所有的創作技巧,他當然可以寫出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他講不了。

所以對於于謙老師的一些評價,他並非全部認同。他意識到于謙老師和一部分脫口秀演員一樣,會把脫口秀的內容當成活或者本子,他做不到,他的每一段脫口秀都是自我的延伸。

為了準備《脫口秀大會》密集的比賽,很多演員會熬夜寫稿、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這對張博洋來說是不可能的。節目裡他的選角導演告訴我,他準備比賽的一天是打開電腦,看一部電影,點個外賣,逗逗貓,甚至出去逛個街。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認真寫稿之後,時間到了凌晨,一條微信過來,「讀稿會(殘酷開放麥)我不去了。」

他沒辦法逼自己在沒有靈感的情況下,圍繞一個主題生硬地寫出稿子,而楊笠覺得這是「現階段的他沒有那麼多憤怒了,所以沒有什麼想講的。」在節目錄製現場,他又一次認真地對我說,「你得對自己真誠,你要知道你到底是誰。」

好在在人格統一這件事,他身邊有一個現成的標的,那就是李誕。在採訪過程中,你能夠感受到張博洋對李誕的推崇。才華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從當初的一文不名到現在的家喻戶曉,他沒有變過。他能感覺到這個行業有人在變,但是李誕沒有。

「他是真的可以接受自己,往路邊一躺,喝著三塊錢的啤酒,他現在也可以。」

這個活得統一的名單還包括池子和王建國,他對他們的態度都是欣賞。只是和他們相比,他沒有趕上第一波紅利,「我不會有他們那麼好的機遇,一定不會。」

張博洋也漸漸接受了這件事。他喜歡一部好萊塢50年代的經典電影《日落大道》,過氣女星諾瑪無法接受自己的老去,最終殺死情婦的故事。「我看完就覺得,你要有這心態,你永遠都不會快樂。」

《日落大道》里有兩句經典台詞,「你不會有時候很恨自己嗎?」「我常常都很恨自己。」如果不能活得統一且快樂,估計張博洋也會很恨自己。



快樂在張博洋的價值維度里,是很高的存在。

他不會開車,沒有駕照,「打車挺好的,颱風天我就多等一會。」更不會考慮買房,他可以非常窮,星巴克的咖啡可以喝,5塊錢的咖啡也無所謂。他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旅遊和美食上,他去過很多國家,吃過很多頂級的美食。

但這種吃喝玩樂帶了一個後果,他發現世界好平庸,一切好像「都那樣」。

他去過智利的復活節島,島上巨大的石像是小時候寫在書里的世界未解之謎。但真的到了島上,他發現當地人就住在石像的旁邊,那些從小構建起的神秘瞬間蕩然無存。

以前他把快樂都寄托在體驗這些與人無關的項目上,但兜兜轉轉他發現還是人與人的交流是真正的快樂。

卯著勁追求自己事業的人當然也可以是快樂的,只是他做不到。他也想成為那種不停地寫好笑段子,不停地講的那種演員,「我不想掙更多的錢嗎?我想。我不想更有名嗎?我想,但我成為不了。」

成為不了就放棄了,也不糾結,但矛盾還是會有:一個滿心追求快樂的人,總會不可避免地思考宏大的命題。他思考宇宙,他說只要你的物質條件到了一個階段,你就一定會思考這個東西,「這是天性」,他還敏銳地觀察出了我也會思考的這個事實。

這不是偶然。楊笠還清晰地記得,在她和張博洋聊天的過程中,她發現張博洋看著天空會去思考有沒有外星人,「沒有外星人好無聊」,所以很容易會覺得眼前的東西很虛無。跟那些非常宏觀的問題比,現實都會很沒有意義。

他還會思考一些形而上的東西,比如創造與解構之間何者更難,結論是創造比解構難得多得多。他快速轉動著手裡的星巴克杯子,「星巴克開店做咖啡,然後做供應鏈,定價,這套東西極其複雜,我只用說一個段子就可以把它解構,誰更難?」

但他也認可段子的意義,它是精神層面的,能給很多人帶來快樂,這很重要,但相比於創造它並不高級。這讓他在最近兩年開始思考,脫口秀也許並不是一門獨立的藝術。


吳昕在節目裡說張博洋和她一樣是自卑型人格,但其實不是。他不過是追求完美。就像他在節目裡講宇宙,人心裡都是有宇宙的,但你也要接受自我,你心裡成為不了那個東西。那夠不到完美怎麼辦,就像一個1米7個子的人去夠2米的東西,「往上夠的這一下,這就是喜劇中最好笑的部分。」

「可萬一真成了最好的脫口秀演員呢?」我追問他。

「你覺得李誕只想干脫口秀嗎?以他的能力,他可以去搞文學,但是他寫不出傳世的作品,這就是他最痛苦的地方。」張博洋笑著說。

求不得和放不下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脫口秀還要繼續。以前他想過要討好所有人,現在他的態度是只想通過表演找到他的觀眾,「你不認同我,你就不是我的觀眾。」

「沒有人能服務所有人,而最重要的是不要去服務,對不對?」他看著我,真誠地說了一句,然後又笑了。

7月初,《脫口秀大會》第二季還沒開播,張博洋在微博上轉發了俄羅斯天才詩人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一句詩,「不要比較,活著的人都是無敵的。」張博洋補了一句,「今年最重要的事就是開心。」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其實詩人一生命運坎坷,顛沛流離,投身於記錄民族苦難與善惡的事業,人生中缺少的可能恰恰就是讓自己過得開心,而這也許是他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所以嘛,活著的人都是無敵的,而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