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有「加拿大文學女皇」之稱,一向以睿智的思想和批判性智識著稱。《使女的故事》讓她在世界文壇一舉成名,其喬治·歐威爾般的犀利政治視角,帶有不容置疑的批判性,也因此造就了阿特伍德硬朗的、不容爭辯的女性思想家和知識分子形象。雖然阿特伍德以小說家身份被熟知,但她最早是以詩人身份登上文壇的。她的詩歌寫作與小說寫作可以說是並駕齊驅,成為她創作的兩個重要文學形式,二者相互平衡、補充。
阿特伍德的詩歌風格往往給人以克制、犀利、強悍、集思辨與理性於一身的印象,《穿過一無所有的空氣》作為詩人晚年的一本合集,則讓人有機會看到一個更加多面、柔韌的阿特伍德。她不僅有犀利的歷史視角,同時也是那個時刻陷入人世回憶與溫情的老者。
《穿過一無所有的空氣》,作者:(加拿大)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譯者:李琬,版本:新經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24年4月
在愛與眷念中
《穿過一無所有的空氣》因屢屢觸及存在與回憶,筆調幽婉,呈現出一種古典味道的經典風格。這部詩集中的詩歌寫於2008到2019年,即詩人70到80歲之間,是詩人晚年心境的集中展現。詩集中關於愛與回憶這兩個主題的詩歌占據了重要比例。如在《寒假》一詩中,詩人回顧了由「馬芬蛋糕」「濕毛巾」「旅館肥皂」「詭詐的帽子」「新買的T恤」「戶外酒吧」等所勾勒出的黃金般的年輕時代,隨著「鈣質從我們的骨骼里慢慢流走」,人生開始進入老年,面對如光譜般一閃而過的人生,詩人不禁發問:「我們真的來過嗎?我們以後會來嗎?/我們會再來一次嗎?」這既是對往昔歲月的眷念,也是對人生本質的意義追索。
《草料腳》一詩回憶了戰爭期間「我」曾經參軍的愛人,因戰爭造成殘缺,一瘸一拐地邁著草料腳艱難前行,具象地寫出被戰爭損毀的人的鮮活形象,讀之令人動容;《終止》一詩以悲傷的語調書寫衰老帶給人的變化:「事物在磨損。手指也是。/指節變得像樹瘤般粗糙。/你的手在連指套中蜷曲,/別想用筷子了,也不能系紐扣。」詩中以衰老帶給手的變化這一細節,寫出了年齡帶給人的生理上的具體而微的轉變,接著詩人用同樣的手法寫了腳、耳朵、喉嚨的變化,勾勒了一幅觸動人心的衰老圖景;《護照》一詩回憶了詩人記憶中的「記不清的旅行」,展現了昔日漫遊歲月的珍貴;《暴風雪》則用充滿溫情和悲傷的筆調,回憶了母親臨死前的時光,動情地寫道:「她去了太深的深處,如一位潛水者/躍入危險洞穴」,並在詩歌的結尾處追問:「為什麼我不能放開她?」母親過去常跟她說,「讓我們出去和風暴作戰」,而在生命的最後,詩人期望與已故的母親一同站在暴風雪中對抗死亡……這既是詩人對死亡的控訴,也顯示了詩人要與死亡較量的決心和勇氣;《黑莓》一詩回顧了採摘黑莓的舊日時光,「曾經,我以為回憶的/這位老婦人/原本是我的祖母/如今她就是我。」面對採摘黑莓的圖像,詩人震驚到,自己頭腦中的這一形象原本被認為是祖母,而今卻實實在在地成了詩人本人!阿特伍德的詩歌企圖通過經驗性的回憶和敘事,挽住逝去的舊日時光,顯露出女詩人心底最深處的柔軟與溫情。
貫穿始終的女性意識
阿特伍德素來被視為國際女性主義在文學領域的重要代表。她關心女性的出路問題,主張婦女的平等權利,這些觀念一直是她詩歌的重要寫作題材。《穿過一無所有的空氣》的第二輯中,收錄了一些此類主題的詩歌。《衛生課》一詩以1953年的課堂為切入點,一個居高臨下的口吻對女孩們進行著「教育」:「女孩們,女孩們,女孩們,女孩們,女孩們!」詩歌開頭連用的五次呼喊帶有一種高度的壓迫和訓誡感,讓我們幾乎進入了少女時代的創傷性應激場域,「冷靜一下!/這裡不是鬧哄哄的地方!/這裡是教室。今天我們要談論血。請保持安靜。」似乎是一個「老到」的教師在對女孩們發布命令,她/他預設了女孩們充滿「伎倆和妄言」,接下來詩歌顯露了這一說話主體的真實身份——「曾是粉色明膠」顯現出這是一首以「物」的口吻寫就的擬人詩。「粉色明膠」作為一個發言者對女孩們進行著「教育」:「在你們的未來等待。/那時你們會需要我。/我會把只剩骨頭的臉轉向你們。/我會發出乾涸的光芒。」「粉色明膠」試圖以一個恐怖警告給女孩們一擊,想要在女孩的世界裡成為一種「命運」,它必然露出的猙獰,類似魔鬼的面孔,讓人想到女性歷史中諸多血與險惡之境……
阿特伍德的詩歌題材廣泛,處理方式和寫作視角往往出其不意。她經常採用多元手法來構思詩歌,詩集中的《蟬》《蛞蝓的雙重交合》《其他所有人的性生活》等詩就是以反諷的手法、出其不意的寓言性和想像力,對女性處境進行反思;《卡桑德拉考慮拒絕禮物》則以戲劇性的方式借卡桑德拉與阿波羅的故事直接映射當代女性的處境,其中「加油站里,顫抖著,蹣跚著」的當代卡桑德拉形象引人入勝,有美國畫家愛德華·霍珀畫作般的當代性;《發掘斯基泰人》則以考古發現的中亞草原的女性部落為對象,用極簡的話語勾勒這個部落的特殊性:「女戰士,帶匕首的女孩,/剛毅的騎手,文身文到腋窩/滿是盤繞的動物圖案,和她們的武器一起被埋——」這些女性的歷史並非虛構,然而這樣一個能征善戰的女性部落,卻以「手骨被砍斷,手指碎裂,頭顱被砍下,被強姦……」為歷史結果。詩人正是從斯基泰人的考古成果中發現並反思了女性歷史的變遷,通過悲悼這些亞馬孫女戰士般的女性英雄,回顧並反思整個女性歷史。在詩的結尾處,她提出警示,申明這一狀況至今仍在「正發生」,以此提醒我們殘酷對待女性的歷史並未結束。
本小輯結尾處的一首《獻給遇害姐妹的歌謠》則以男中音的聲音吟唱了8組套曲,既是一首獻給遇害女性同胞的彌撒,同時也是對當代女性共同處境的側面表達。「當我唱這首歌給你/你並非空無的空氣/你就在這裡,/一口又一口呼吸:/你和我在一起……」這一男性視角,則是一種性別理想的頌歌。
追問死亡也追問存在
《穿過一無所有的空氣》中對死亡和存在的追問,占據了詩集的核心位置。《親愛的人們》一詩追問死亡的同時也追問存在。「但他們在哪兒?他們不會無處可尋。/以前人們說吉卜賽人把他們帶走了,/要麼就是小矮人……」全詩構造為一種童話和寓言般的語調,由一個設問開始,帶領我們一同探究人類存在的本質。「我們過去講的/就是這麼些故事。它們以某種方式給人安慰/因為它們在說/每個人都必定在某地存在。/但那些親愛的人們呀,他們在哪兒?」詩歌以扣人心弦的設問方式對死者的歸宿發出質問。其中,「故事」作為一種載體,承載了人類千百年來的死亡和宗教觀念,而關於人的存在,關於死後世界,始終是懸而未決的另一個「故事」。在詩中,阿特伍德發出本真的質詢:「他們在哪兒?」這也像在問:「我們在哪兒?」詩的結尾詩人寫道:「穿過寒冷夜晚的田野,/不停地尋找,/穿過河流,/穿過一無所有的空氣。」詩人的答案是一種尋找的決心。縱然一切都懸而未決,要做的是踏著虛空的踏板,探入存在之門。
除了以上主題,阿特伍德的詩歌永遠不會為了追問而放棄趣味。遊戲性一直是阿特伍德詩歌的一大特徵。這本詩集中的許多詩歌取材現代,寫法有趣。比如《外星人到來》設想了九種外星人到來的可能情境,體現了詩人多面遐思與睿智的品格;《根據葉芝一詩首句即興而作》則寫出了詩人對於萬物有靈的感受:「萬物都曾有靈魂,/即使是這隻蛤蜊,這塊卵石。」代表著詩人晚年世界觀念的變化。「……我們渴望回到那時日……我們想要投入那樣深摯的關切。」顯露出詩人對於人重回「荒寂」這一未被破壞的「整體」的渴望。
如阿特伍德在詩集序言中寫的:「詩歌處理的是人類存在的核心:生存、死亡、更新、變化;還有公平和不公,非正義和正義……世界的各個層面。天氣。時間。悲傷。快樂。還有鳥兒。」顯然,在對世界多層面的書寫上,阿特伍德「周遊列國」,但在生命終章到來前,她則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精神原鄉」——那個家園中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眷念與回憶。
撰文/袁永苹
編輯/張進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