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新往事20年丨六叔:枯竭的共和國發動機,走出礦井的煤礦工人

2019-12-16     萬象歷史

【寫在前面】

我的家鄉阜新是一座因煤而立、因煤而興的城市。作為新中國最早建立起來的能源基地,被譽為「共和國的發動機」。但隨著煤炭資源的枯竭,一批產業工人被時代淘汰,另謀他路,遠房表親六叔便是其中之一。

六叔出生於60年代,小時候經歷過饑荒,人長得瘦瘦小小的。因為排行第六,人稱六哥或六叔。六叔的父親是煤礦工人,所以六叔從小就生活在礦區,在礦區子弟學校上學。

後來,六叔成了煤礦上的檢查員。1998年,調到新竣工投產的艾友礦。艾友礦是位於市郊的一個大型煤礦,是小城眾多礦區之一,有3000多名工人。

(2009年,遼寧阜新艾友煤礦 作者:王玉文)

六叔是礦上難得的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工作總是記錄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他話不多,但寥寥幾語,總能點破問題的要點,所以工人們都很敬重他。

六叔的工作實行三班倒。早班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午班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一點,夜班晚上九點到第二天九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沒有休班。每次例行檢查後,回到地面,他總是渾身上下沾滿煤灰,臉都看不清。

六叔的家,與艾友礦只隔一條馬路。幾棟老舊的樓房,基本都是礦上的職工和家人。休班時,六叔喜歡到樓下院子裡,和礦友們閒坐聊天。六叔是艾友礦的元老,他常講起以前的事,「2000年那會效益最好,機器都是最新的,工人也很多,年節發的福利能夠吃大半年,出去說沒有人不羨慕?」

(《2009年4月30日·艾友礦》作者:呂子揚)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談論的話題就變了。說的最多的是,礦上出什麼事故了,誰的工傷等級定了,誰的賠償下來了?大家都覺得艾友礦的效益越來越差了。

礦友感嘆,「現在到處減產,假倒是多了,怕是倒閉不遠了。以後可怎麼辦?」六叔也很擔憂,但嘴很硬:「我一快退休的人了,才不怕呢!」

然而,六叔擔憂的事還是來了。2015年,礦上發生了頂板岩層冒落事故,造成4人死亡。最終,國務院查處,停業整頓。礦上的事故並不少見,大家都沒有在意,但沒想到沒過多久,就傳來了艾友礦將要關停的消息。

其實,這次事故只是一個藉口。由於多年煤礦開採,小城的環境污染十分嚴重,尤其刮南風的時候,灰塵籠罩在半空中散不出去,有時甚至連太陽也看不見。空氣里瀰漫著刺鼻的味道,礦區周圍的居民很多都患上了呼吸道疾病,一到晚上就咳嗽不停。

市區里四個大的礦井都關停了,艾友礦是其中之一。礦上年輕的礦工,調到了其他礦區。年紀大一點的,就被要求買斷,拿一筆錢與礦區徹底了斷。六叔就拿了一筆錢,託人辦了病退,休息在家。

幾十年來三班倒、顛倒黑白的生活,六叔早已厭倦,現在終於可以按時睡覺了,然而他卻夜夜失眠,不得不服用安眠藥,才能睡去。

家門前的馬路上,每天總是有一輛輛大貨車呼嘯而過,把一車車的渣土和廢料拉到艾友礦。原來的礦井相繼被掩埋、被填死了。六叔每天望著馬路出神,一輛、兩輛……他念叨著,仿佛那被掩埋的是自己的人生。

(小城未改造的棚戶區)

一年過去了,門前被壓壞的柏油路重鋪了,住宅樓也刷上漆翻新了,空氣似乎也清新了一些。然而六叔的心,卻更沉重了。老樓居住的鄰居越來越少,年輕的去市區買了新房,年紀大的都投奔子女去了,本就沉默寡言的六叔就更少說話了。

六叔的兒子在外地上大學,放暑假回家看到父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私下給他報了個駕校,打算以後買個車方便去市區。可是六叔脾氣太倔了,根本不服駕校教練的指揮,好幾次差點吵起來。他管了半輩子人,哪裡被個小年輕訓過?他暗自較勁,前後花了整整半年,最終還是拿到了駕照。

2017年,兒子畢業,在蘇州找了工作定居。六叔終於離開捨不得的礦區,和老伴一起去投奔兒子。不久,為了給兒子買房子、娶媳婦,六叔決定再找一份工作。

六叔找了一個在酒店停車場收費的工作。工作並不清閒,一刻也不能離開,不像以前在礦上,閒暇之餘還可以鬼扯一會。一次六叔去解手,就離開了一會,結果被客人投訴,被扣了500塊錢。六叔氣得去找值班經理理論,可是攥緊了拳頭,漲紅著臉說不出一個字。

(1960年版的五元人民幣背面的圖案便是阜新煤礦的開掘電鎬)

到蘇州兩年後,為了給兒子湊出一套婚房的首付,六叔回到熟悉的小城,一狠心把舊房子給賣了。

離開時的計程車上,六叔沒有跟司機搭話,靜靜地聽著車上的調頻廣播:「作為東北老工業基地的代表,建國七十年風雨兼程,為祖國建設提供了煤炭資源的保障。祖國不該忘記它,如今又作為經濟轉型的先鋒,城市發展如同新星冉冉升起……」

六叔歪頭望著車窗外,有點出神。

(在廢棄露天礦上建立的礦山公園)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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