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杉高瓴投了我否掉的案子,我是不是錯了?」

2023-04-29     投中網

原標題:「紅杉高瓴投了我否掉的案子,我是不是錯了?」

這期的話題,從兩個故事談起。2014年6月,Minecraft開發商Mojang的創始人Markus Persson曾經發布過一條「求包養」的推特,說:「有沒有人願意把我的股份收購了,好讓我繼續過我自己的生活?」評論區的網友們對他進行了各種調侃,有人乾脆直接開價「我用特斯拉跟你換怎麼樣」,Markus Persson隨即回復「好啊,就是不知道瑞典有沒有充電樁」。

結果3個月後,Markus Persson真的被「包養」了。微軟用25億美元的價格收購了Mojang,把「我的世界」帶入了XBOX全家桶,作為創始人的Markus Persson瞬間擁有了17億美元的財富。當時有媒體評論說,「這下不知道Markus Persson能買多少輛特斯拉了」。

可Markus Persson很快發現,「巨大的財富」就像是一個詛咒,他並沒有感受到金錢帶來的快樂,反而陷入到了巨大的「精神內耗」當中,並在2015年的某個夜晚迎來爆發。那晚他用連續7條推特痛陳自己的悲慘遭遇:購買豪宅,消費奢侈品,每天開party,認識了很多所謂的社會名流,有能力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他曾經不可自拔地愛上過一位女性,但對方得知了他巨額的財富後害怕跟他在一起,最終轉身選擇和一名「普通人」交往。

要知道Markus Persson一直以「樂觀派」示人。他有一個在2011年開槍自殺,在此之前長期抑鬱、酗酒、嗑藥的廢物老爹,也有一段僅僅為維持了一年的失敗婚姻,但這些挫敗都沒有阻止他創造出世界上最負盛名的沙盒遊戲,里程碑式地把「自由度」「隨機性」「開放世界」的概念帶給了玩家,幾乎是一己之力給後來的元宇宙、web3技術概念帶來了「具體的理論模型」。因此很多人感嘆,他最幸福的時光,或許是創業時期那段「窮且沒有多少選擇」的日子。

另一個故事主角是馬斯克。4月初,馬斯克拉著數名頂著圖靈獎光環的科技界大佬聯合呼籲「暫緩GPT5的開發」,揚言當下關於AI的競爭發展超過預期,人類出現了對人工智慧失控的可能。但有人認為馬斯克的呼籲並不是為了人類,而是一次典型的「精神內耗」。

理由是馬斯克雖然是OpenAI最早期的投資人之一,曾經注資1億美元支持OpenAI的研發。但由於早期OpenAI定位為非盈利機構,且當時人工智慧技術還遠遠無法提供實際生產力,馬斯克在首筆投資燒完之後選擇了果斷退出——這個「神操作」很大程度上導致了OpenAI「妥協」,將自己改造成了一個「有限盈利機構」,按照商業邏輯做了新的創業模型,吸引了微軟納德拉的注意,最終伴隨著CHATGPT的爆火成為了風頭一時無兩的「估值放大器」。換句話說,馬斯克似乎在用「聯合抵制」的方式在給自己的「投資失敗」爭取時間。

和Markus Persson的故事一樣,這個操作也讓人看到了馬斯克身上巨大的反差。在此之前,馬斯克一直以「價值投資者」示人,他造火箭、研發太空飛行器回收技術,琢磨腦機接口,認為只要解決了「意識信息上傳的帶寬」問題人類就可以成為「半機器人」。他把科幻電影里的場景變成現實,號稱「真人鋼鐵俠」,是極少數被科幻動畫《rick and morty》以正面形象刻畫成人物的大佬。人們也因此感嘆:馬斯克居然也想摘桃子,難道投資人的長期主義也只是說說而已?

「精神內耗」,心理學名詞,意指人們在遇到問題時過分向內探索,從而身心上帶來更大消耗的行為。心理學家卡倫·霍尼曾經通過一個比喻來形象地解釋過「精神內耗」的成型的原因,即我們想讓車運行,一隻腳踩油門,另一隻腳踩剎車,踩油門和剎車時都很使勁,導致這輛車只是在空轉,怎麼也發動不了。

本期嘉賓:清控華義創投高級投資經理 方亮;生物醫藥投資人兼暢銷書作家 小野醬;投中網資深記者 張楠

投資人的兩種內耗:投了操心,不投後悔(01:01)

蒲凡:這期的話題其實是方亮老師給的靈感。同時投中吐槽大會錄製的第二期、聊孵化話題的時候也曾經提到過,當時的結論是目前創投圈裡很忽略心理能力的培養。所以這次開頭我們先讓方亮老師來講一講,自己是怎麼洞察到「精神內耗」這個話題的?

方亮:純粹就是有感而發。就是在工作中遇到有一些同行給人感覺有點坐不住,精神內耗比較嚴重。這些精神內耗又分兩種形式,互為硬幣的一體兩面。

一種內耗的情況是,被投項目本身質地是不錯的,我們也盡調過,公司創始人也是靠譜的,團隊也是靠譜的,上下游的配套也是齊全的,公司的產品化也沒什麼問題,只是做的東西相對偏高精尖了一點,或者說競對不是那麼、不是那種很大眾化的產品。

這時候有些投資人就心裡沒底,然後就天天盯著這個項目的一些新聞看。比如可能後面會有一些友商去造謠,說該項目跟某個大客戶鬧掰了、什麼某個項目做失敗了。這時候這個投資人可能都沒有去稍微判斷一下,就急不可耐地找到創始人或者找到我,問這個項目怎麼回事,聽說發生了某件事。

我說,沒有啊,上周在大客戶A開的生態合作夥伴大會上,大客戶還跟這個項目方一起吃飯呢。如果像您說的鬧掰了,除非是最近這一兩天突然發生的事情。

這種情況非常多,就是投資人對於一個確實本身質地不錯的項目缺乏信心,這是一種典型的內耗。

另一種場景是,這個項目在前期盡調的過程中,發現創始人的履歷跟他想做的東西不匹配,或者整個團隊跟他們想做的東西不匹配的,包括創始人可能個人性格上還有一些問題。甚至更嚴重的情況是,這個企業在歷史沿革,在財務方面還有一些很嚴重的不合規的地方——比如說可能大家都遇見過的,體外循環、利益輸送等情況——於是就沒投了。

不投就不投吧。投資圈大家都流行一句話,人只能掙自己認知範圍之內的錢。你的認知範圍之內覺得他的這些缺點是不可接受的,那就不投,你想開一點。但是有些同行在沒投的情況下又是特別喜歡盯著這個項目。比如說這個項目後面又融了兩輪資,他就特別不爽,尋思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沒看懂這個項目真正的優點,要不然他們怎麼後面還在融?

尤其當融資到後面的輪次有某個大的VC進來,大的PE進來,他會覺得人家大的這種機構方都願意投他,是不是說他所謂的缺點在人家眼裡不是缺點,或者說它基本面有一個明顯的好轉,我卻沒有跟緊什麼的。

這兩種情況我遇見得非常多,說實話有點不勝其煩了。於是我就在群里吐槽,說做硬科技投資人精神內耗還是要少一點,不要被這些短期的波動太擾動心思,這樣你很難專注。況且做一級投資壓力本來就很大。說句不好聽的,你如果內心不強大一點,然後抑鬱、遭遇甚至雙向了,對自己身心健康也不好。

張楠:我之前寫過一篇「IC(Investment Committee,投資決策委員會)成為了擺設」的稿子,當時採訪反饋聽起來跟方老師說的差不多。IC裡面可能會問的兩個問題就是,紅杉和高瓴都投了,我們怎麼就沒投?紅杉和高瓴沒投,我們為什麼要投?我覺得可能核心的問題在於,不管是IC還是投資人、投資經理、VP,他們可能對這個項目本身並不是那麼了解,才導致精神內耗的出現。

方亮:對,我覺得核心就是不了解。有的人喜歡強調信仰,就說精神內耗的原因是沒信仰。但沒信仰,本質也是因為不夠了解。無論是對這個行業的不夠了解,還是說對這個項目本身的不夠了解,肯定是不夠了解,他才會面臨這樣的內耗。看到一個大方向上是好的項目,他就很擔心出什麼岔子;一個大方向上就是不好的項目,他又很擔心自己是不是錯過了,核心肯定還是了解的不夠透。真了解透了你就知道項目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小野醬:剛才方老師一直在講一個「透」的問題,就是這個東西的信息是否了解透。我覺得有一個前提是,我們所有的事物信息都不可能完全100%的了解透。

我們所認知的東西就是我們可能在某一個時間節點或者某一個角度的已知信息。它可能未來會發生什麼,或者它未來會變成什麼樣,有的時候是無法預判的。包括我們在看一個項目的時候,它現在是什麼情況和它未來長成什麼樣子,就像你生一個孩子一樣,你可能沒有辦法去100%預判到那一點。

同時我們的教育裡面可能很少有批判性思維或者獨立思考的能力。很多人可能是分數非常高的做題家,但缺乏獨立的判斷,獨立思考能力,在這種情況下作投資決策就必須尋求一些外部的東西去佐證我的判斷是否正確,去通過各個維度去了解這個企業的信息是否好。

再加上很多投資人,其實沒有在實體裡面待過。他判斷一個東西的依據,可能就是憑藉著想像力。畢竟一旦你可能在實體里做過某一個行業,從0到1或者是從1到10,你去完全地踩過一個坑,再到投資的時候就可能也不會那麼的慌亂,不會再被大客戶與被投企業鬧掰了這種信息的困擾。更何況這種鬧掰的事件其實商業上經常出現,最後大家都站在了利益的角度出發去化解問題。

總之我覺得有時候精神內耗,也不單單是因為信息有沒有了解透。

蒲凡:對,我在整理提綱的時候,評估過投資人的職業特點。我發現這份職業有個困境,就是投資人的工作場景總是要回應期待——他會要回應LP的期待,LP期待他對於任何的市場變動、經濟環境變化要做出正確地反應;他又要回應創業者的期待,因為創業者把投資當做一個出路——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要隨時的評估自己的工作成果。

這裡就像剛才小野說的,獨立評估自己的工作成果這件事情太難了。所以之前有很多報道還說,很多投資人甚至需要後續的投資跟進和二級市場的跟進來讓自己稍微心安一些,讓自己相信做出的判斷沒有什麼錯。

方亮:這裡涉及一個問題,就是說減少精神內耗,不代表不聽勸或者一條路走到黑。我投過十幾個項目,有的項目確實發展地不好,我也會反思。但是我覺得「挨打要立正」。這個項目確實就不好了,我認了,然後我再從投後的角度開始謀劃,謀劃怎麼退出,或者去幫企業再做搶救一下。

我強調的更多是你有比較強的信心,你判斷對的時候,你不要就是非得依靠外界來佐證自己,這個是這樣。

小野醬:我覺得人是一個社會動物,社會動物它可能就要實時地尋找坐標系,特別是投資人很多都是好學生,長期處在一個有排名來定義成果的坐標系裡。到了社會之後,這種排名的坐標系消失了,他就需要有一個新坐標系來評估成果。比如說如果紅杉投了、高瓴投了,是不是就代表著我這個決策正確了?但如果紅杉高瓴都沒投,是不是代表我這個決策就錯了?我還要不要堅持我的獨立思考,我認為我很看好這個項目,但這兩個公司都沒投,我要不要堅持?他堅持完了之後,他還要說服他的IC也認同他的獨立思考,這就是又一個很難的過程。因為很多時候看項目的人跟最後投決的人可能是手腦分離的,投決的人可能很多年已經沒有接觸過真實的市場了。然後一線的投資經理或高級投資經理或總監,他們是長期浸染在一線裡面的,這兩方的之間一定會存在一個信息的gap。

所以我覺得投資投成了一個好項目和沒有投成一個好項目,可能不是一個投資人自己能決定的。

然後另外剛才方總「挨打要立正」,可能有的人就是不能直面自己的失敗,他就覺得這個失敗在我人生來說可能就是個污點,跟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關係。特別是好學生對於自己犯過的錯,他一定是比一般的學生可能更要難受一點,覺得說我一直考100分,我這次為什麼考80?我考80的時候,覺得這就是我的人生污點,我覺得他有很多心理層面的很微妙的東西在裡面,而非單單被困擾於一個項目。

馬斯克陷入了「投資人的經典精神內耗」嗎?(10:34)

蒲凡:所以你們覺得馬斯克試圖阻擾ChatGPT的研發是屬於哪一種情況?

方亮:馬斯克本身是個技術狂人,我覺得他是不是覺得ChatGPT對社會衝擊太大了,確實需要大家暫停回過頭復盤一下,擔心短期內如果造成太大的失業,是不是對社會不好什麼的。我覺得馬斯克他想的很多事情還是挺宏觀的,可能他會往這個方面去思考。

小野醬:這個心態就好像我周末聽的一個講座,張維迎老師說企業家要有一個功能,就是「要洞見未所預見」,就是你要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就是感覺在方老師的描述裡面馬斯克就是這樣一個人。

方亮:說實話馬斯克這人其實很多性格挺不討巧的。但是事後諸葛亮回過頭看,馬斯克第一對技術方向的判斷力很強,第二就是對技術落地、engineering方面的把握能力很強,第三點對於技術和社會的關係——他也不是那種純的理工書呆子——他絕對是一個有著很強的社會洞察力的人。所以我覺得馬斯克提出來說ChatGPT是不是要暫停疊代,即使談不上社會責任感,但應該是有些社會層面的擔憂在裡面。

張楠:前兩天不是說馬斯克成立了X.AI對抗OpenAI。這個事其實它是有很長的一個邏輯鏈條的,他之前是OpenAI的天使投資人,後來OpenAI接受了微軟的投資10億美元,然後OpenAI的主體就變成部分商業化、有條件商業化,然後對微軟開放了全部的是API的接口,卻它沒有對其他的公司開。這個變化違反了馬斯克當初「要開源」的想法。最後他再聯合其他的一些社會學家、科學家、創業者,發表了這麼一個公開信,也不排除他肯定有人文社科方面的一些擔憂。最新的消息就是說馬斯克成立了一個X.AI,他也要入局大模型。

蒲凡:就是因為他身為天使投資人,卻沒有從中獲得更大的紅利,所以相當一部分媒體就因此感嘆說,難道所有的投資人長期主義的口號都是一句空話嗎?

方亮:這個話題我覺得有一個不太容易聊的地方在於我們不是馬斯克本人,或者說至少我們不是馬斯克的密友,你很難得到馬斯克決策的第一手資料,去分析他到底基於怎麼樣的動機。所以他的聯名信到底跟精神內耗有多大的關係,事實上是一個很大的未知數。

當然我覺得這件事其實又回到精神內耗的一個方面。我之前看一篇講二級投研的文章,它裡面就提到說二級市場裡無論買方賣方,有一個很重要的品質叫「容忍自己無知」,我覺得這個非常重要。比如就說到馬斯克這個問題上,糾結馬斯克到底基於怎麼樣的動機去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其實我覺得意義很有限,因為這個玩意太主觀了。除非未來會有類似於解密檔案一樣,比如說馬斯克的密友、馬斯克的下屬誰誰誰寫了那種比較可靠的回憶錄,或者其他的一些東西去佐證,不然現在我覺得說咱很難得出一個比較明確而且公正的結論。

一級市場、二級市場有很多事情可能就是一個短期情緒的「恰好共振」,然後就導致了一些非理性的行為。你這個時候你要容忍自己無知,相信這個事確實就發生了,我也解釋不了,但對基本面只要不構成影響——比如說我投的公司還在正常運行——外面情緒怎麼樣是情緒的事,那我就放過他,我就不管,容忍自己沒法去解讀為什麼會突然發生了這麼一波情緒,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蒲凡:因為剛好說到了情緒這個問題,我在想這種通過這種局外人的視野去質疑馬斯克沒有長期主義情懷的事,可能反向的是媒體在幫助創投圈的從業者們在緩解焦慮。

因為心理學上存在一張現象是,當人們預測某件事情會以不好的形式發展的時候,就會主動去收集更多不利的信息,不斷地讓「失敗」成為自己心裡的一種能夠自洽的結果。所以當時寫這種報道、寫這種論調的媒體朋友是不是也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創投圈的這種情緒。因為AI這個東西太龐大了,所有人都有不確定性,現在我看到馬斯克也慌裡慌張的,那麼以後我的老闆在催我說你為什麼不趕緊出手去投AI項目,我就把馬斯克這篇報道一下甩上去,說「你看馬斯克他也慌了」。

方亮:有可能,不排除。

「好學生」性格帶來了投資圈的精神內耗(15:23)

小野醬:一個企業能不能投進這種AI或者大模型的項目,也不是看到風口我想投就能投進去,沒有什麼事情是一蹴而就的。比如有一些新消費起家的投資機構,突然間看到大模型起來了,就說我要插一槓子去投一個大模型,說實話它投成功的機率會非常小。

Know How永遠都是需要時間的,所以我覺得現在人很多的焦慮並不是允不允許自己無知,而是因為這個世界每天都會跳出來新信息,新技術讓大家自己覺得自己都很無知,而投資人大部分都是好孩子、好學生,所以他們的精神內耗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方亮:這個問題我想嚴肅的表達一下,我覺得這種精神內耗的普遍出現,是現在投資圈範式轉換不充分的一個結果。以前創投圈確實是很喜歡那種名校出身,最好是本科985,研究生是哈耶牛劍,最好還有一些社會活動,給人感覺很general的聰明。當時投資界也流行板塊輪動,差不多3到5年一個風口,這個風口過去接著追下一個風口。general聰明的這個人靠快速學習、快速所謂認知疊代,然後追一個又一個風口,投出又一個好項目,就變成了一個優秀的投資人。我認為這是創投圈過去若干年的一個很典型的畫像。

但是現在進入硬科技時代,至少在中國的硬科技投資裡面,這種畫像絕對是不適用的。以後一定會變成——如果你真的想在這個行業內投好,那麼你就不能總是去搞這種板塊輪動,你就是要忍受這個行業有周期性,你不能說這個行業冷了你立刻就拋棄它,你要去深耕它,然後要持續的去跟蹤,要跟很多產業內的人去交朋友,你要去看論文,你要去看紙質的大部頭的書,你要對這個技術方向有一個跟蹤,甚至有一個預判。

比如說我跟一些做AI的人聊過,大概的總體觀點是ChatGPT有這麼大的一個突破,確實有點出乎意料,但是回顧歷史來說,OpenAI的出現,包括ChatGPT的發布,並不是一個突然而然的情況,其實在學術圈子裡早就注意到這家還是確實做的有點意思。當然短時間內突然一下就爆發成這個樣子是有點出乎意料了,但也並不是一個那麼的突然。洞察這件事有一個大前提,就是你在跟蹤、你在預判這個行業的趨勢。

我再舉個自己的例子。我是投半導體的,我在2021年的時候也有過焦慮,當時就感覺半導體到後期大面上可投的項目不多了,後面再投資就要進入細分的、要進入水面下。那麼可以投的方向在哪?當時也焦慮了一段時間,後來也是看了很多的書和論文,然後也跟一些真正的從業者去聊過,去下定了決心去跟蹤一些新的方向。

現在我在跟蹤的一些項目就是面向未來的,可能是3到5年,甚至可能周期是10年落地的那種技術,但是我至少現在可以有一定的信心說微電子工業未來3到5年可能工程化的一些新的技術方向,我哪怕沒有完全的讀懂它,我也至少知道有這麼一個苗頭在這兒的。我不會等它真的蹦出來的那一天被嚇一跳,說怎麼突然就出來這個東西,我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

所以我覺得這個是一個範式轉換的問題。以前這種general聰明的人總是跟著板塊輪動,但是在硬科技投資上他真的不適用了,你必須強迫自己在一個行業里深耕,然後把自己當做一個叫產業內的人,而不是一個純粹的投資人。

大家都是好學生,我承認,但是過去創投圈的這種風格,它不代表就是好學生的全部,好學生也有不同的好法。

小野醬:非常認同方老師說的。他從個人經歷出發,認為要靜候一個風口,而不是追一個風口。但是就像新消費賽段,可能2014年的時候、2015年的時候大家都是投新消費的,甚至在一個很長的周期內大家都投消費類的東西,但在這個時期基本上主流的都不投新消費基金了,然後那些因為新消費而組建起來的基金在當下也很難募到錢。這種情況下它如何來靜待風口?包括我知道的我周圍很多投新消費的基金,現在基本上也都在往大科技或者是生物醫藥的領域在轉型。

方亮:我還是那句話,轉行不是原罪,也不是一個低人一等的事情,強調的點在範式轉換上。你轉型過來就要要求自己跟那些跟蹤這個行業的發展趨勢,跟蹤了兩三年的這些相對資深的硬科技投資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覺得他能投出來好項目,我也要跟他一樣能出來好項目——我冒昧問一句,這樣對那些專注的投資人來說公平嗎?

當然我這個話可能說的有點「社達」了,但我覺得這個事兒是不是應該考慮一個客觀情況,當你本身就是在轉行的過程中——我覺得要求也不多——你至少先拿出一個季度的時間先去看看書、看看論文,跟產業的人聊一聊。沒有一個準備過程就開始自己內耗自己,就說一直在跟蹤產業的投資人投得怎麼樣,我就要做得跟他一樣,我覺得這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小野醬:能給自己提出這樣要求的人,可能我覺得他可能多事情都不一定能做好,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傲慢。另外我覺得投資有的時候也並不一定是你論文讀得夠多,追蹤得夠久就能投中。我覺得有時候投中一個項目或者不投中一個項目,確實會有一些運氣的成分在裡面。因為其實國外的創投圈、風投圈發展了很長的時間,而中國的風投圈其實滿打滿算也就二三十年的時間,我們其實還沒有形成一套很成熟的這種體系。很多人其實都在這種摸著石頭過河,有的時候可能打破一件事情是從外部的,有的時候可能也是從內部。

方亮:我不是說看足夠多論文就一定能投出好項目。我是說投生物醫藥也好,或者投硬科技也好,如果你想有一個持續的輸出,對這個行業有一個比較完整的認知,每年都能投出1到2個這種真正的好項目,你去持續的跟蹤、去深耕,我覺得這個是很有必要的。但它只是一個必要條件,它不充分,你當然還需要很多其他的東西。

當然反過來講,如果你只是追求在風口期內撞上一次,我承認可以有運氣成分,甚至說都不需要運氣成分,你可以靠人情成分。開個玩笑,就創投圈很多人喜歡打德州撲克,打德州撲克的牌局上正好有人給他推了一個項目,他覺得不錯投了,結果最後這個項目估值3年10倍,而且還上市了。我覺得都有可能,這個沒問題。但就是說你是把投資這件事當做一次撞,一個偶然性的問題,還是說是想把它某種程度上向必然去靠攏。就用馬克思主義話,就是「從一個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去進發」,你想往哪個方向走的問題。

精神內耗可能是因為太年輕了(23:20)

蒲凡:剛才我們談的都是轉行或者到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或者是大環境變化所帶來的精神內耗,那麼一直深耕某一個賽道,一直做垂類投資的投資人,他會有什麼樣的精神內耗呢?

方亮:就是剛才提到的,任何一個成長行業,成長股早晚會變成周期股,這是二級市場早就已經證明了一個事情。那麼當這個行業從成長屬性逐漸變為周期屬性,有波峰就有波谷,波谷的時候難免就會有內耗出現。這個時候哪怕是說我自己很堅定,我的LP或者說我的一些同行,特別喜歡把悲觀情緒去放大和共振的時候,你說一點不受影響也不現實。

小野醬:從去年開始我就發現大家都很精神內耗,大家都很悲觀,都在傳達一些更加悲觀的信息。我覺得好像每個投資人都想投出好項目,但好像當下的情況讓他們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很多投資人可能一路成長起來都是考試非常好的學生,可能這輩子可能也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一個低谷期。

方亮:不僅僅是考試的問題,我覺得是說中國經濟的周期也到了一個階段。從90年代開始、或者說至少從2001年中國回歸世貿組織開始,到疫情之前中國都保持一個持續的高增長姿態。哪怕說2008年那種全球性的經濟危機中國也沒有遭受太大的衝擊,宏觀環境確實一直是屬於一個整體高歌猛進的狀態。

這幾年我們經濟也開始面臨著周期了,我們也開始面臨要市場出清了,這是很多投資人從業經歷上、甚至他整個人生的生命周期上都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如果說是相對年長一點的可能還經歷過,比如說什麼下崗或者亞洲金融風暴、物價闖關,年長一點的人經歷過宏觀周期的變化,年輕一點的他連宏觀周期都沒經歷過,他出生就出生在高歌猛進的時候,就是說難免的我們現在又重新進入了一個經濟周期的波谷,或者說一個偏下行的階段的時候,他肯定就是感覺很難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蒲凡:所以反過來就剛好說明了小野剛才提到的那一點,說明我國的創投行業真的是總體都很年輕。有聲音就認為,投資人這份職業它是需求你性格裡邊是有一點悲觀主義的。

方亮:我怎麼聽好多同行說投資人應該是偏樂觀主義。

蒲凡:因為悲觀主義更適合在寒冬裡面求生,你不隨便出手就不會輸對吧?

小野醬:但是不出手也很難受。因為你要跟LP交代,你錢放那,不出手真的很難受。

蒲凡:就是適量悲觀,你看我們以前小時候考試的時候,老師都跟我們說一定不能緊張,但是也不能完全不緊張,你們肯定都聽過這句話。

小野醬:那我問一個問題,就是方總怎麼看待現在的這樣一個情況,你對於中國經濟或者說現在投資行業自己的態度和觀念是什麼樣的?因為我其實回國也沒多久,在適應一個新的周期,我也是從上個周期走過來的,上個周期可能還是比較樂觀的,然後募資也相對來說容易一些,但到這個周期之後,我發現完全是另外一篇事情了。所以我在不斷地跟不同行業的人、然後不同年齡段的人、不同產業的人聊天,然後我期待獲得一些新的信息和視角。

方亮:我覺得是這樣的,宏觀環境來說,我覺得可能偏寒冬或者偏下行的狀態很難短期內結束,我們可能進入了一個正兒八經的以「年」為單位的一個市場出清的階段。市場出清的時候就是要有很多企業要死掉的,就是有一些市場主體要崩掉的,我覺得這個沒辦法。

但是如果問我從半導體投資來講,跟宏觀環境會有一個差異。第一,半導體行業現在被上升到一個國家戰略安全角度的行業,第二是它確實總體來說有toC的產品成分有限,很大的成分是toB的。toC的相關的那些東西我大不了不投就是了,我繼續就去做toB的產品。至少就在半導體或者說叫電子和微電子工業這一塊,它不是一個完全被消費相關的東西綁死的那種,不會因為居民消費一下滑整個微電子工業就完蛋,至少它不存在這麼一個問題,它可以靠一些toB的東西去挺過寒冬。

第三點,從具體的市場主體來說,有很多的以前的那種傳統的民企,尤其是可能搞這種建築的、施工的、房地產的、混凝土建築材料的,我現在也了解到就他們有很強的意願想要去轉型。無論是說是從公司的層面去轉型,還是說是個人的資產配置的角度,也願意去投一些硬科技。所以其實對於我們就是說硬科技從業者來說,募資的難度,包括說在某些項目上去找退出路徑上,會因為外部形勢不好的這種擠壓,出現資金被迫的在一些硬科技裡面去流動的情況。

當然我不會去沾沾自喜說這個就是太好了,我去發這個國難財。但我覺得客觀上來講,這確實是對這個行業來說是一個利好的現象。

集體內耗代表著結構性機會的出現(28:41)

小野醬:我挺認同方總的看法,很多人對於現在的情況非常之悲觀,但我一直就覺得說在任何一個時刻都會有結構性的機會,只是能看到這些結構性機會的人非常少,有的時候需要極大的這種看問題的角度,可能得有極強的這種不從眾的心理。

蒲凡:可以讓楠哥談一下感受,他採訪過那麼多創投圈從業者,評價一下大家的整體性格。

張楠:回到咱們精神內耗的主題來,精神內耗其實也是被以前的VC圈結構性的忽視了。我之前聽到過一種聲音,而且這種聲音還不說一個人兩個人說,大意是投資作為一個理性行為,是以現代經濟學為基礎,文學哲學這些知識都是錦上添花的一個談資,對判斷項目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後來我在跟別人聊,看到了一個新的觀點,認為過去的β太多了(β度量指與投資相聯的不可分散的風險),不少投資人覺得他們是靠著自己的計算和邏輯,還有眼光掙到了很多的錢。到了現在這種情況下,不光是經濟下行的問題,還有世界變化的這麼快,既往模式不斷地遭到挑戰,而且還不停變化的時候,投資人受到情緒的影響就要比以前要大。

在這種情況下,此前被忽略的感性的這一部分,它的重要性的程度就要被提升上了。

小野醬:這麼講起來,就是這個時間節點拼的就是心態,拼的就是誰精神內耗少,誰能看清楚問題的本質,而非單純的像上一個周期的算計和計算,這個周期可能需要看到一些更多道的部分,而不是術的部分。可不可以這麼總結?

方亮:是的。就用考試來打比方,以前中等難度的、正常的考試題,好學生們做的太輕車熟路了,按部就班就能考個高分,現在就是考試題異常的難,然後誰的心理素質好,誰的基本功紮實,能在考得很難的情況下混個七八十分,他就已經比那些六十分甚至不及格的人強很多了。就像你說的β在減少,然後這個時代就不存在那些90分甚至接近滿分的人了,那麼拼的是誰能在這個情況下往七八十分去爭取,而且不要就是說心態崩掉,考個不及格。

蒲凡:或者我覺得可能在這個時代上解題解公式速度快沒有用了,偏科反而還會有一點幫助。

方亮:我覺得剛才提到就是說以前整個市場環境,包括行業環境,喜歡那種很general的、聰明的那種好學生,他能夠適應板塊輪動的一個狀態,然後可以快速的在不同的行業去疊代他的認知。那麼現在來說就是general的聰明它確實在逐漸的失效,貝塔在減少,可能後面你就是要對某個行當或者是1到2個行業,也別說只關心1到2個行業,你特別的懂,你能挖掘出逆勢上揚的阿爾法。

張楠:我之前看《風險投資史》的時候,塞巴斯蒂安有一個觀點我給大家念一下,就是「龐大的創業家網絡取代了少數聰明的個人,因為他們合作行動的效力遠大於各自努力的總和,就像是從由天才驅動的系統變成由進化驅動的系統。一個聰明人能成就偉業,而一大群人可以進行多種嘗試,通過一個不斷嘗試、失敗和偶爾產生突破的進化體系,團隊可能比個人進步得更快」。我覺得精神內耗其實也是一樣的,在某些程度上他可能自然而然的就會發生這種事情。

方亮:張老師我冒昧說一句,《風險投資史》這本書我豆瓣一直點了想讀,還沒來得及讀,我聽完您說的這種感覺,這不就是過去的那種行業狀態嗎?因為有β在,然後有創投圈子在,靠集體行動或者說的更難聽一點「抱團」,我就可以投出好項目。

張楠:因為他這本書寫的其實就是在網際網路和移動網際網路風口的時候。然後我的意思是什麼?就是說在目前的情況下,精神內耗它現在已經是一個很普遍的狀態了。如果說按照這個表述來看,它有可能是一個現「咱們再次進化」在的一個餌料。就是說你在這種強壓的狀態下,然後這些人不管是內耗也好,還是像您說的進化也好,它有可能意味著咱們正處在產生出新物種的時期。

小野醬:我挺認同的,所以我覺得不管是從投資的產業來說,還是從某個個人的角度來說,sometimes它這個行業要疊代,要震盪出一批人,然後產生一套新的敘事邏輯。

方亮:我預言一下,就是如果這種內耗意味著投資圈正在市場出清和促進轉型的話,我覺得至少剛才提到的範式轉換,就是以後要生長出一批深耕的、跟傳統的general的聰明好學生不一樣的這種深耕型投資人,也許至少是新物種的一個方向。

我們的肉眼觀察和心理預期總是有差異(34:20)

張楠:對,剛才我還沒說完。亞馬遜的貝佐斯不是每年都會發股東信,2018年他有個觀點特別逗,就是說「隨著公司的發展,一切都需要匹配規模,那些失敗的實驗也涵蓋在內」。失敗的規模,就是你失敗的規模沒有擴大,那麼你的創造發明也不可能具有影響明天的實質性的影響。我覺得這句話特別逗,就是說你看經濟也好,還是說公司也好,它發展進入深水區了,這個時候你都不得不靠外力去驅動你,但是最終改變的可能還是你自身內心的一些東西。

蒲凡:可能我骨子裡不是一個樂觀派,我理了一下精神內耗的發展。發現按照現在流行熱詞,人們的精神狀態有4個階段,依次是內卷——精神內耗——躺平——擺爛。很難說這個外力就驅動我一定會向上,現在主流的情緒是我通過內卷到精神內耗、到躺平、最後是一個擺爛的結局。

張楠:這個其實也是一個宏觀的內耗。我們看3月份的經濟數據,其實有一些部分是非常出色的,出口數據,包括消費品零售總額的數據,總值增速都在回升。這個數據表現跟大家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不管是你去跟別人聊也好,跟投資人聊,跟一級市場的人聊,二級市場的人聊,都是很悲觀。但是你去線下去商場、超市,去一些旅遊地點去玩的時候,你依然會看到人山人海,這就是悖論性質的東西,就是你的體驗和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蒲凡:楠哥你覺得這是我們做媒體的責任嗎?

張楠:我覺得沒有任何人有這種責任,我是挺想搞清楚這個事情的。

方亮:我覺得這裡可能會涉及一個問題。在消費市場,尤其是單純從旅遊和一些餐飲來說,我們確實在人口基數足夠大的情況下,不需要「大家都好」。只要有一部分人好,甚至可能是一小撮人日子還可以,就可以把這種消費的繁榮給撐起來。我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性?

張楠:結構性的繁榮。

小野醬:我覺得是結構性的。我剛從阿那亞回來,阿那亞全部都是人,很多都是北京人,他們攜家帶口,開的車也不錯。但他們只是代表一小撮人,可能大部分的北京人都不知道阿那亞這個地方,他甚至也不知道阿那亞的房子、民宿或者酒店的價格那麼貴,可能大部分都消費不起阿那亞的。

我住的房子是靠海的,門口出去就是大海。然後你就會發現在海灘上基本上都是北京口音,攜家帶口,爺爺奶奶孩子三代同堂過去,他們就去過一個周末,然後很快就回去了。那就是有一部分人在消費這個東西,大部分人都是不知道,或者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中國的人口基數足夠大,它一定有一些分層的。

方亮:所以就是這種差異第一沒必要糾結,第二更沒必要因為這個去內耗。人口基數足夠大的情況下,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人,它也可以撐起來一個消費的繁榮。但宏觀環境確實不好,也沒有必要因此自責,說「你看為什麼因為消費那麼好,我卻投不出項目」。我覺得這個沒有必要,大環境確實不好,沒有必要自己給自己在施壓。

小野醬:還有吃喝玩跟房子、車子比,它還是一個小件的投入,就讓我覺得開心的,它更接近於一種小確幸的感覺。我今天吃一個冰激凌我就開心,然後我今天吃一頓好吃的飯我就開心,但你說讓我買房買車,我可能背負的東西要更多一些。

方亮:或者這麼說,這種大類資產的支出,尤其是在這個時代很難靠省吃儉用去攢出來了。咱最樂觀的狀態下也是我平時的工資是以日常享受為主,然後發一筆年終獎存起來,存個幾年的年終獎,我可能把首付攢足了——這已經是比較樂觀的一種狀態了,那麼這個情況下確實就會表現我既然知道我日常的工資我省也省不出一平米的或者一個衛生間來,我就乾脆吃好點喝好點。

蒲凡:這個話題說太遠了,我們在聊投資人的精神內耗。

方亮:我想說的是精神內耗的時代,要承認大環境不好就是不好。不要因為有些人在吃喝玩樂,吃的比較開心,就在想為什麼人家吃喝玩樂還挺開心的,我怎麼就投不出好項目,不要有這種精神內耗。

小野醬:我覺得精神內耗還不是我承認我的能力、能量邊界是有限的。有時候精神內耗的本質來自於比較,一旦你把自己放在某個坐標軸內,你只看到別人好的,永遠看到自己不好的,你就會無數次的可能陷入精神內耗,而非單一事件。比如說方老師投出了一個什麼樣的好項目,可能漲了多少倍,但我好像就一直都投的不好,我跟方老師一比,我肯定得精神內耗,同樣是這個行業的,大家差不多大,憑什麼他可以投的很好,但我投的不好對吧?我們小時候教育是不是就會無形的把每個人放到一個比較的語境裡面去。

蒲凡:你有這種經歷嗎?你投了一個項目,結果別人投了同類型的,你的就是不如別人的?

小野醬:我本來就是個差生,我本來就是民工,我對自己沒有那麼高的(要求),說一定要投一個多好多好的項目。就是當下我覺得它還行,然後我投了它,然後放在一個長的時間軸裡面來判斷它發展都好不好。

我骨子裡悲觀地認為,我們都會死的,項目也會死的,企業也會死的,然後資金可能也會死的。所以在我看來它可能只要在某個時間周期內發展的還不錯,我覺得就可以了。你要說我用我自己能量投出個多好多好的企業,我覺得我還沒有那種什麼拯救世界的心。我覺得我看自己非常透徹,就是我並不是一個可以拯救世界的人,我就是一個民工,我就是一個金融界的民工。

方亮:對,確實有過去的學生思維不適應的一個地方,特別是在你投的時間節點。我們打個比方,有A和B兩個項目,假設他們是競對的一個狀態。

我投了A,然後一些同行投了B。在那個時候也許A確實是比B強的,但是這裡面會有很多的東西在影響著後續的發展,尤其是過去網際網路時代真的會發生有幾個機構抱團,明明B的資質是差一點的,但是大家就抱團投它,給了B更多的錢,然後B發展的更快,更快的是燒錢去買流量去占領市場,然後B反而是反超A了。這個就是有可能的,你難道還能攔得住別人去抱團嗎?

當然硬科技行業相對於過去的新消費和網際網路來說,這種靠抱團去強行扭曲市場的現象少了很多,但也不是說就完全不存在了。所以我覺得就是說還是那句話,復盤為主。如果有「比較」的心態在裡面,那就復盤為什麼會輸?是一開始我就沒看準,這裡面涉及的就是我要改進自己的認知。如果說確實像我說的,就是A本身是比B好的,但是B因為某種原因就是拿到了一大筆錢,然後靠這筆錢就翻身了,其實我能做的也很有限,最多投後管理幫他多推一推,多去找一些投資方什麼的,但是有的時候這種機緣巧合確實是運氣成分。

小野醬:很多投資人老覺得自己得有這種拯救人的心態,但實際上投資人在投完這筆錢之後,他可能對於項目的掌控力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高。這個項目最後發展成什麼樣,他起到的這種推波助瀾的作用有時候會非常小,他被給到的話語權,別人能接納他多少建議,我覺得這個也是非常有限的。

所以前段時間我們在參加一個活動的時候,投資人聚集在一起,大家就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錢給了,但啥也沒見著,董事會也不開,財務報表也看不到——我覺得很多時候也不能太把自己放太高。你給完錢之後,其實如果項目方找你了,我覺得你竭儘自己的能量去幫一幫是可以的,但如果項目沒找你,或者說項目自己遇到了很大的問題,有時候你的焦慮是沒有用的。因為企業管理和這個企業最後能做成什麼樣子,中間的那些特別複雜的管理性問題,它還不是錢的問題,不是說這個人拿了1個億,這人拿到5個億,5個億的就一定發展得非常好,中間有太多這種管理性的細節的問題在裡面。如果說拿5個億的一定發展的比1個億的好,那就類比一下我黨,小米加步槍也建設了新中國對吧。

所以很多事情並不是我們想像邏輯的那樣,它最後實踐出一個什麼樣的結果,我覺得投資人的影響力是非常小的。所以有時候覺得投資人的內耗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你只能管好的其實有時候就是自己。

投資人精神內耗,媒體應該背鍋嗎?(43:53)

張楠:有一個問題,不知道你們感不感興趣。我在外面其實看過很多人說,投中網就是焦慮的來源地。因為我們不是經常會寫一些什麼像「有頭有臉的VC都去投什麼蘭州拉麵」「有頭有臉的PE都去放貸了」這種文章。你們覺得會給大家帶來焦慮嗎?

蒲凡:我都沒好意思說。

方亮:這個我真要表達一下。這個事情分兩方面,一方面從我個人來說,我覺得媒體文章對優秀投資人來說不應該構成太大的這種焦慮來源,因為媒體有它自己的一個行事風格,尤其是現在的媒體,它的流量或者說它的盈利可能就來自於給你製造焦慮。我們沒有冒犯的意思,我覺得這個可能是個現實,不知道二位老師認不認可。

小野醬:我覺得看的人也應該有一個視角,就是媒體這篇報道只是代表市場上的一部分人,而不能代表市場上所有的人。如果一個投資人能輕易的被一個媒體影響到,我覺得他的批判性思維或獨立思考的能力也是非常有限的。因為就是在新消費的這個產業裡面,就是這幾年投拉麵的人非常多,但其實你數一數哪幾家拉麵、哪些資本投了也是相當有限的,它一定不能代表一個市場的絕對行為。

還有就是投資出一個項目和拿到某個地方的錢——比如說最近一段時間大家都在往成都跑、往合肥跑、往深圳跑——媒體一定會這麼說,媒體表達出來只是它觀察到的現象。至於你去成都能不能拿到錢,那也不是一個100%的事情。因為成都有它的一套選人邏輯、有它一套選人的標準對吧?不是你作為一個GP,你扎堆過去了,你就能拿到這筆錢,我覺得這是一個在做事的人要思考的。如果一個媒體那麼輕易的就能影響到他的這些邏輯,我相信這個企業或這個人他的發展也是極其有限的。就像剛才方老師說的那樣子,有時候這就是媒體的這種流量來源。

張楠:我總結一下小野老師和方老師說的話,我現在對我們做這個事感覺還挺好的。我們是在做善事,實際上是一個幫助行業加速出清的這麼一個過程。但是如果是優秀投資人的話,他可能能從裡面發現一些機會,如果你連你自己的獨立思考能力都沒有,或者你被我們傳達出來的一些情緒和事實所影響的話,可能你也不配在未來的市場上生存下去。

方亮:對,我覺得其實就是這話很「社達」,但是這個話是大實話。媒體發現了一種現象,或者說發現了一個在某些狀態下成立的一條規律,然後把它表達出來,我覺得這就是媒體的一個工作。但就是說我作為一個投資人來說,如果媒體發現一個現象、發現一個規律,我就要被它影響一下,然後甚至說去焦慮一下,我覺得我確實作為投資人來說是不太夠格的。這就是一個信息源,尤其是咱說句不好聽的,對投資來說媒體信息能占多大的比重呢?你難道上會的時候要拿著新聞連結去給投委去講嗎?我認為投委也不買帳。

蒲凡:對,其實我感覺是誤解。很多特別年輕的小朋友就問我,說你寫這麼多報道你得多懂這些領域。我一直說其實媒體人做後面就是一個思維方式的問題,我只是會看問題、拆問題,但是我不一定懂。外界會對媒體有一種這種寄託。

小野醬:就像這個時代看起來我們能獲取信息非常容易,但是很明顯的就是我們可能也陷入了越來越多的這種所謂的信息繭房。

蒲凡:我不知道你們二位年齡怎麼樣,可能比你們年輕的人可能會更容易受到干擾,因為他們出生就出生在新媒體的時代,他們沒有經歷過傳統媒體閱讀環境的那種訓練,他們對於信息的來源的補充可能比我們想像的要更野蠻一些。

方亮:我自招,我94年的。但是確實是我很愛讀紙媒,我每次出差的時候路過火車站也好,路過機場也好,它都有什麼一些類似於報刊亭的那種商鋪,我一定要去買一本,然後基本上往返路上就把這本雜誌就看完了,我對閱讀紙媒的愛好還是挺強的。

小野醬:我覺得紙媒和新媒體最大的區別就是後者信息特別碎片化,可能有的時候不太能鍛鍊一個深度思考的能力。你如果閱讀紙質的東西的話,其實它是能調動你更多感官的,所以相對來說我也是比較喜歡讀紙質書的人,所以我會儘量的閱讀更完整的東西,所以我沒有抖音,我不太用抖音。

你知道最近特別好玩的一件事是什麼?就是現在募資的IR都在小紅書上進行募資,這是我覺得最匪夷所思的地方。現在的小朋友的媒體的獲取渠道非常之多,可能是從比如說微信公眾號或者小紅書,未來不知道會不會從抖音或者今日頭條去獲得這種募資的信息,我覺得也有可能。也不知道會不會比如說有些人去一些社交軟體上去獲得這種投資人或者是募資信息。

蒲凡:所以我的觀點他們既然取得了這些內容載體的便利,同時也應該無差別的接收這些信息渠道的糟粕。新媒體它更容易放大焦慮,新媒體更容易毫無保留的傳遞一些最直觀的信息,比如說抖音上面看這些賣慘或者是小紅書上面突然都在狂吹某個東西,新媒體的這種傳播方式更容易誘發你的精神內耗,我覺得這可能會在新一代的投資人身上表現得更加明顯一些,就是在外界的信息干擾對他們的影響。

小野醬:我有一個感知,但不一定對,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我覺得這一代人,就是新一代的人,他們可能會更脆弱一些,因為他們在物質上可能極大的豐富,所以他們的內核的穩定性我覺得還要經過(錘鍊)。當然所有年輕人都一樣的,還是要經過一些事情的錘鍊之後才會變得更穩定的。我一直覺得說內核的穩定跟年紀是沒有關係的,它一定是經過一些事情,然後你復盤,然後你反思,然後你在指導自己的實踐之後你才能變得更加穩定,我覺得這需要有一個第三的人格視角,自我的察覺,然後自我的訓練才會得出來的東西。我一直覺得就是說投資人的這種穩定的內核是挺重要的,你不能太過於看到媒體在說什麼,我就認同什麼,就你一定要對這個行業有自己的一套判斷邏輯和觀察。

蒲凡:我感覺一級市場是個默契遊戲,但是媒體它的角色好像就是把默契拆穿。媒體它的天職就是第三方,他需要把這個東西說清楚,如果我們也維持這個默契的話其實工作就不太有價值。無論是你說玄學一點的新聞理想也好,還是說實際一點你的產業分工也好,如果你也是遵循這個默契的話,其實你就沒有太大的價值了。

小野醬:所以你們倆說的一個精神內耗是媒體人和創投圈的精神內耗是吧?

張楠:沒有。因為剛才也說到那一點,就是我們作為媒體人可能了解的東西比較多,紮根不下去,所以很多事情不了解。我之前確實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那天我跟一個FA聊天之後,他就解開了我的精神內耗。

我之前一直覺得我跟投資人聊天也好,還是去採訪也好,可能是我去請教別人。但實際上我跟他聊完之後,我也發現其實很多投資人他們的水平可能也不咋地。除了一些金融上的專業知識不如他們之外,可能對一些行業的認知,對一些事情的理解可能我們也不相上下。所以我後來就有了一個心態,就是說怎麼解決精神內耗?就是說我們是去平等的交流的,而不是說誰去請教誰這樣。

蒲凡:對,我是覺得如果把自己定義成了「精神內耗」,其實問題就已經很嚴重了。我覺得大家是混用了精神內耗和緊張,或者是精神內耗和適度壓力這個詞,很多人現在是在把適度的緊張這個詞,就直接說我在精神內耗,這是不好的東西。

小野醬:所以你說這個詞語在通貨膨脹?

蒲凡:是的,比方說媒體的職能,就是要給你多提供一些新的視角,或者是你就是需要媒體來驗證你的東西是錯的,它其實是在幫你。我上周六去聽亞洲吃面公司的課程,它們是服務探魚和烤匠等品牌的一個設計團隊。課程里的一個觀點就是說身為乙方,你多次遭到甲方的拒絕的時候,這個過程里其實你應該清楚,因為你做的是項目制,所有的項目都是臨時需求。他拒絕你,其實是在幫你更接近於一個成熟的方案。

其實媒體的報道也是這樣子的。我論證你是錯的,或者說我給你開啟一個新的視角,其實可能是我給你起了一個話頭,或者給你一些靈感,你自己去推動自己重新再想明白這件事情。但是現在就像楠哥說的,很多人會覺得媒體出現負面的聲音,那就是精神內耗的來源。

方亮:插一句,這裡面我覺得有個問題,就是投資人未必心裡是不強大的。可能也是因為恰恰是投資人太理性了,他很清楚一級市場、二級市場情緒共振的現象太嚴重了,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他清晰地判斷出你的文章有可能會在情緒共振上給項目或者再融資帶來一些不利影響,然後他來找你。不是他自己不堅強,而恰恰是他太清楚情緒共振可能導致的後果。

蒲凡:所以方老師你在看媒體報道,尤其是說到你相關的熟悉的領域,比如說半導體,你的心態是什麼樣子的,尤其是說到一些跟你意見相左的那些報道?

方亮:我自認為是產業投資人,如果熟悉我的人也知道同行聚會什麼的我參加的也不算多,所以其實總體來說我的觀點和心態基調是偏悲觀的,現在外面媒體反而是偏樂觀的,所以我覺得這種情況我不存在精神內耗。如果某投資人本身對行業或者對項目是樂觀的,然後媒體爆料說了一些不太好的話,或者所謂隱憂什麼的,他覺得受打擊了,可能就會出現剛才楠哥說的這種情況,因為媒體導致的一種精神內耗。但至少在我這兒不太適用,我只會比媒體更悲觀。所以只要我比你更悲觀,你就沒法用你的悲觀來給我製造心理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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