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通常認為,革命的發生是嚴重的壓迫所產生的激烈反抗。對於法國大革命,這場奠定了歐洲乃至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現代制度基石的革命,很長一段時間史學界也如此解讀。
而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則從另一個角度剖析了大革命的爆發與失敗。這本書剛問世之際曾經流行,然而很快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直到幾十年前才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被譽為「史學珍珠」。
法國大革命是一個在世界歷史上具有標誌性意義的事件,不僅是西方發生的規模最大的革命,對後世的制度、思想影響極為深遠。
而且大革命前後的歷史也匪夷所思,很難想像發動那場波瀾壯闊的革命的法國人民,僅僅幾十年之後就迎來了拿破崙的帝國統治,而隔海相望的另一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英國,直到今天仍保留著王室,從未發生如此動盪的變革。
拿破崙
《舊制度與大革命》,從名字就可以看出,這是一本從大革命之前的社會制度、社會形態、人民生活來剖析大革命的書,並不是純思想理論上的分析。作者也鮮少長篇大論地說教,而是陳述當時的法國社會的面貌,不時穿插與歐洲其他國家,尤其是同時代英國的對比,加以一針見血的點評。
然而這些隻言片語的點評比很多長篇大論的分析更為深刻,也更生動。就如作者說,他要把」事實和思想、歷史哲學和歷史本身結合起來」,可以說,托克維爾做到了。
托克維爾
托克維爾出生於貴族家庭,當過法官,也曾在歐美等國四處遊歷。他的父母在大革命時期入獄,又因為熱月政變而逃過砍頭一劫。這些經歷讓托克維爾能夠接觸大革命的第一手資料,又有著普通人所不具有的洞察力。
啟蒙運動為法國大革命提供了思想武器,之前文藝復興已經持續了幾百年,當時人們已經從宗教的統治中解放出來,用「理性」代替了「神」。自由、平等觀念成了歐洲社會的共識。然而卻少有人注意到二者的關係。
在論及大革命以及後來美國獨立的書中,托克維爾發現民主與自由不可兼有,民主社會難免出現」多數人的專制」,使少數人喪失自由。
而法國大革命的失敗,就是民眾用平等代替了自由的結果。
托克維爾將大革命前夕的法國和英國進行了對比。
英國貴族外形模糊,界限不清,普通人能有機會接近、進入貴族,與貴族政府相融合。
直到現在,英國王室在英國民眾中依然保有很高的聲譽。七成以上的英國人擁護王室。而在英國社會各界,男士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一個Sir(爵士)是多少成功人士的追求(例如貝克漢姆)。
英國王室四世同堂
「英國是真正將種姓制度摧毀而非改頭換面的唯一國家。在英國,貴族與平民共同從事同樣的事務,選擇同樣的職業,而更有意義的是,貴族與平民間通婚。最大的領主的女兒在那裡已能嫁給新人,而不覺得有失體面。」——《舊制度與大革命》
正是這種若即若離的界限,讓英國的人們嚮往貴族,卻又只有少部分人能得到貴族頭銜。
今天的英國形成了政府、人民、王室三者之間的權力制衡,其中任何兩方聯合都有著大於第三方的權力——王室和政府統治人民,在民意支持下王室可以解散政府、廢黜首相;而如果王室過於傲慢,政府與民眾合在一起,也會對王室構成威脅(參見黛安娜王妃之死給王室的巨大壓力)。在這樣的平衡之下,沒有一方擁有絕對優勢,由此形成了穩定的政治結構。
而法國則不然。一方面,法國貴族與其他階級界限明顯,享有很多特權例如捐稅特權等等;而另一方面,法國的政治權力卻讓位給資產階級、平民。這樣一來,人們會更加感受到自己和貴族之間的不平等,沒有特權的人心生嫉妒,而享有特權的人卻趾高氣揚。
法國貴族享有的政治權力越少,其享有的特權就激起越大的仇恨。
有個小故事說,擦鞋匠想要給富人擦鞋,富人拒絕,擦鞋匠說他可以免費擦一隻,富人同意了,而擦完了一隻鞋之後富人不得不接受付費擦另一隻,因為兩隻鞋的對比太明顯了!
在法國當時的社會也是這樣,「摧毀一部分中世紀制度,就使剩下的那些令人厭惡百倍。」
在大革命期間被送上斷頭台的路易十六,並不是一個暴君。
事實上,路易十六進行開明統治,比「太陽王」路易十四的統治寬鬆許多,法國農民相比之於其他國家的平民也更為富有、自由。
「封建制度在盛期並不比行將滅亡時更激起法國人心中的仇恨。路易十六最輕微的專橫舉動似乎都比路易十四的整個專制制度更加難以忍受。」
大革命之前,所有人都想要改變,都對改變之後的新政府寄予無限希望,「大革命」成了新的「宗教」,似乎一切現有的不如意在革命之後都會好轉。
路易十六
基層最為激進,農村比城市激進,而只有迎合激進的民眾,黨派才能獲得支持。於是推翻了貴族的羅伯斯庇爾,在無法滿足群情激奮的民眾需求之後,自己也被送上斷頭台。
被勒龐稱為「烏合之眾」的平民展示了極大的破壞性,激情與暴力共存,巨大的砍頭機器一刻不停地落下。「恐怖」甚至成為雅各賓派的統治特色,而雅各賓派成員也難逃不測的命運。
名畫《馬拉之死》描繪的就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事件。
《馬拉之死》
不同的執政派別輪番被送上斷頭台,人人都渴望建立一個公平正義自由平等的世界,然而在這一美好願望之下人們實施的卻是暴政。
亞里士多德兩千多年前就告誡過人們,「民眾並不是作為個人執政掌權,而是作為眾人的整體」。而在法國大革命期間,正是「烏合之眾」的「公意」合成了一個「君王」,掃除違背「公意」的一切,包括法律。
自由只是人們的口號,人們真正要的是平等,「人們似乎熱愛自由,其實只是痛恨主子。」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說,絕對的平等就是另一種不平等,而這種追求換來的是沒有底線的暴力,「僅僅是為了物質利益而重視自由的人,從未長久地保有過自由」。
法國大革命的失敗讓思想家們開始對啟蒙運動進行反思,平等不是犧牲他人的理由,人是目的(康德),而非手段。
而作者自身的評價,就是「誰若是向自由尋求自由之外的東西,就註定受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