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收藏」角度而言,「書札」固然是「尺牘」之義,卻是指廣義的,內中是包括了一些筆記、題辭、手稿、札記、公牘、訃告、收條、請帖、名刺、板報等等種種紛繁的「雜多」形式。換言之,「書札」是紛繁的搜藏項目的一種概括。
書札收藏故事
搜藏「書札」的廣狹義
「書札」,也作「書札」,或作「手札」、「書啟」、「尺牘」,其實就是書信,是異名同實。但諸種名稱之中,算「尺牘」一詞最為普及。因為四九年前,中小學在「國文」之外,另設「尺牘」科目,所以上一輩人,都多曾讀過樂毅《報燕王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李陵《答蘇武書》、丘遲《與陳伯之書》、史可法《答多爾袞書》等等,也有讀《秋水軒尺牘》《雪鴻軒尺牘》等。這足見舊時通訊落後,但對人際溝通的「尺牘」則是十分重視。
但從「收藏」角度而言,「書札」固然是「尺牘」之義,卻是指廣義的,內中是包括了一些筆記、題辭、手稿、札記、公牘、訃告、收條、請帖、名刺、板報等種種紛繁的「雜多」形式。換言之,「書札」是紛繁的搜藏項目的一種概括。
舉個例,往日鄭逸梅在《藝林散葉》就說過「周南陔藏孫中山請柬,錢化佛藏黃克強訃告,湯國梨藏黎元洪書贈章太炎東南樸學四字橫幅,均為辛亥時代革命文獻」。像上述這「請柬」、「訃告」都是很難作為搜藏的立項,只有歸屬於「書札」。今日討論之前,特先作解釋和「正名」。
尺牘的搜藏是史料
如上所述,「書札」的狹義就是指「尺牘」,而尺牘多是真情所流露、心聲所寄。其中會觸幽動隱,是歷史宏觀視角所不及見的。所以讀史者,往往愛從尺牘微言,用之作歷史的補充和解釋。舉最近的一個例,關於王國維自沉,有說是親家羅振玉迫債所致。九十多年,這些悠悠眾口,習非成是,即使碩學鴻儒,如郭沫若、傅斯年亦在所不免。當中亦夾雜著罵遺老以搶占道德高地為心。誰知1980年代羅振玉嫡孫羅繼祖在北京《讀書》雜誌(1982年第8期)發表《跋<觀堂書札>》一文,刊出王國維寫於1926年10月24、25和31日致羅振玉信三通,內容是述及王國維將長子王潛明逝世之海關恤金寄羅,羅不肯收,將款退回,王再寄,羅復退,後來才勉強收下。據此,足證「迫債」事的不可信了。要不是這三封信的曝光,則白璧青蠅,誰能湔雪?
尺牘搜藏的鑑賞開始和價值開始
至於因仰慕其人品,玩賞其書法,那又是書札搜藏的另一種角度了。
在《漢書》記載有位陳遵,說他(陳遵)「贍於文辭。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弆以為榮」。大概這位陳遵擅文辭,書法出色,他的書札就為人所珍藏。他該是書札被收藏而姓名可考的第一人。但可惜的是,陳遵的書法畢竟沒有流傳下來。
有收藏,自然會有人去居奇和出賣。晉代王羲之書《黃庭經》換鵝,宋代蘇東坡信札被人換羊肉,這兩例又都是「書札」有經濟價值的先聲。
在宋人趙令畤的《侯鯖錄》卷一中有說到:「魯直戲東坡曰:『昔王右軍字為換鵝書。韓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於殿帥姚麟許換羊肉十數斤,可名公書為換羊書矣。』坡大笑。一日,公在翰苑,以聖節制撰紛冗,宗儒日作數簡,以圖報書,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謂曰:『傳語本官,今日斷屠。』」
這「斷屠」是唐代武則天的典故,就是禁殺牲。蘇軾知韓宗儒以他的書札換羊肉,他就對其等回信的僕人說:今天「斷屠」了。要是當時有拍賣行,又何至於用「斷屠」一詞。
近世最大宗的書札買賣
有收藏,自然有買賣。書札之買賣,最大宗是發生在近代。
先前說過,書札搜藏的定義是很廣,任何傳遞性的文字,當中又具受件人和付件人的形式,這都合「書札」之義。而近世最大的「書札」買賣,數量據說是八千麻袋,是明清檔案,這事詳見於羅福頤先生1948年發表的《清內閣大庫明清檔案之歷史及其整理》一文中,近年也有王若撰《羅振玉與「八千麻袋」事件》刊於《中華讀書報》2011年7月20日第15版,兩人都說得很全面,諸君可自行參閱,我在此不虛耗大家時間了。
近世最慘痛的書札搜藏
而最慘痛的書札搜藏也是在近代,那是舒蕪所藏的胡風手札。
先說舒蕪之留意書札似乎早已有之,未必限於胡風一人。舒蕪在口述自傳中,就說過一件有關書牘的事:
大約1943年9月間,胡風轉來了陳家康給我的一封信,信的格式很古氣,開頭就是「家康白:管君足下」末尾又是一個「家康白」。信中談了他對《釋無久》的意見,也略談了一下他的工作和研究的矛盾:「餘杭章君曰:『學術和事功不兩至,』余未敢必其兩至也。」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給我的來信。他是周恩來的秘書,又那麼有學問,所以印象極為深刻。
引文中,舒蕪所說的「家康白」,絕不是舒蕪在揶揄,反而該是心焉嚮往的。舒蕪在後文更說過:「中共西南局這邊有幾個人,一直比較接近;主要是陳家康、喬冠華和胡繩他們三個,陳是周恩來秘書,喬是《群眾》雜誌主編,胡是《新華日報》的……據說有些人就把他們叫做『才子集團』。」(見《舒蕪口述自傳》125頁)
但舒蕪的關心書啟,誰料到這習慣會換慘痛?1955年舒蕪交出那私人收藏的百多封胡風的來信,換來一場全國性的災難。舒蕪事後多次講到:「真沒想到會搞得那麼厲害!」這該是書札搜藏史上的最血淚的一筆。
只是「書札」的搜藏,向來是無所忌諱的。附說一下:「搜藏」是一項強調「知性」的行為。所以「血沁」、「屍席紋」、「遺囑」、「訃告」都百無禁忌成為把玩清賞之物。前文說到錢化佛收藏黃興的訃告即是一例。名人訃告若出現在拍賣場,許多藏家是要爭奪的。要是什麼絕命詩、絕筆書,則更顯珍貴。我的藏品中有王時敏的遺囑,有王國維的訃告,從來不忌諱。前幾年北京泰和嘉成拍賣一件邱逢甲的訃吿,我出價不低,但也鎩羽而返。
另外,書札收藏不必有所謂立場,不管所收的書札是岳飛還是秦檜、是姓蔣的還是姓汪的。愈是反面人物就愈是難得。但誰料到舒蕪搜藏的百來封「書札」卻招來一場全國性的大災難?但雷霆霜雪的過後,要是這批書信能保存下來,那該是一項天價的拍品。
存世最早的「書札」
要論存世最早的「書札」實物,那是西晉陸機陸士衡的《平復帖》(唐宋以前的名人書札,後人尊為法書而稱之為「帖」)。董其昌跋此帖云:「右軍(王羲之)以前,元常(鍾繇)以後,惟存此數行為希代寶。」這是留存下來的最早的書札。而且有著重要的收藏故事。
書者陸機(261-303)是吳郡華亭人,即今天上海松江人。這是陸機以禿筆中鋒的草隸,在麻紙上寫的信牘。內容說及陸機三個朋友賀彥先(循)、吳子楊、夏伯榮等的近況。雖然只有9行84個字,但文辭古奧,不易誦讀。啟功先生是首位釋讀全文者,並撰有《「平復帖」說並釋文》。
在抗戰爆發那年,張伯駒是通過傅增湘用4萬元向舊王孫溥心畬買回來的,該件歷經戰亂和避過日本人覬覦,能倖存下來,實在很不容易。1956年張伯駒將此帖和其他稀世的書畫一併捐贈故宮。此事王世襄先生有專文詳述。
為什麼談「書札」的收藏卻會談到《平復帖》?因為帖也是在「書啟」範圍中,更主要是該帖是真跡實物,而不同於王羲之父子的《快雪時晴帖》《中秋帖》那樣是唐人據原信的雙鉤壑填。
《平復帖》是無法估價的,但說到收藏,總要論其價值,在此我只能說個例子,就作為一個比擬。
現今的書札市道
宋代的《功甫帖》
前年9月紐約蘇富比拍賣蘇東坡寫給郭功甫的信(《功甫帖》),美元822.9萬(人民幣5037萬元)成交。全信只有九個字,幾乎是每字美元百萬。雖然拍賣前後對此帖都有不同意見,但822.9萬美元成交則是事實。更前幾年,一片曾鞏的信,雖然專家意見不一,也以億元落槌(2009年11月23日北京保利秋拍夜場「尤倫斯夫婦藏重要中國書畫」專場,曾鞏《局事帖》以1.08億成交)。如果據此而論,那《平復帖》又該值多少呢?諸君聽了,自行比擬吧!
再說一個例:1996年紐約佳士得搞了個「上海張氏涵廬舊藏——宋元翰牘明清書畫精品」專場拍賣,這個拍賣宋人信札就有十餘通。曾鞏《局事帖》首次在這拍賣場現身,還有蘇東坡、朱熹、曾紓、張即之、朱敦儒、倪瓚、張雨等等,鬨動藏界。當時曾鞏《局事帖》成交價約55萬美元(合港幣429萬元)。
再說一個例:2010年秋上海道明也搞了個《聽帆樓後人藏宋元明尺牘》,15件拍品中宋人4件,元至明初有9件,其中北宋《唐垧致胡宗愈伸慰帖頁》(北宋熙寧間唐垧從趙君錫處得知胡宗愈的兒子夭殤,寫信安慰)以人民幣9000多萬元成交。
今日明人書札是新貴
宋元手札,大都歸了故宮、上博這些大博物館了。以此之故,明人書札遂成為新貴。現在,明人手札,名頭大的,隨便一件釋出,藏家都不會輕易放過。
2002年秋天,北京嘉德舉辦的拍賣中有《錢鏡塘藏明代名人尺牘》,收有明一代四百多名人,共六百餘開信札,裱裝成冊頁共廿本。這套信札包括了明代的王侯將相、名臣仕宦、騷人墨客、忠烈奸佞,包羅頗廣。這部明代名人尺牘最後以990萬元成交,是上海圖書館投得。現在看來這不足千萬元,似乎不怎麼昂貴,但在2002年,這個數字已是世界紀錄了。
今年5月17日北京嘉德春拍大觀夜場凌晨十二時正拍至末二件,L813吳門名士手柬(吳寬、祝允明、唐寅、蔡羽等)卷,就要3250萬元下槌。比較一下剛才講到十多年前拍賣的錢鏡塘藏明清信札廿厚冊,也只不過是拍了900萬元而已。可見升值之高且快。
民國書札也有價
明人手札不多了,又輪到清代和民國的書札成為藏家追逐對象。
古人的信有價,近現代人的信也有價。近人信札,只要享盛名,有內容的,政界若袁世凱、孫中山、宋教仁、陳其美、蔡鍔、蔣介石,共產黨如南陳北李、毛周朱,文士學人如魯迅、徐志摩、胡適之、陳寅恪,畫界如三石二鴻大千心畬之類,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別小看這些爛紙,往往「佳」書抵萬金,是黃金萬兩還是萬斤就要看是哪一位了。
袁世凱手札
周作人致李守常手札
《陳垣先生往來書札》
舉一個例,上世紀90年代末,在北京中國書店看到陳列出一整批陳援庵往來書札,是台灣「中研院」新成立的文哲所剛出版的《陳垣先生往來書札》數百通信札的原件,往來書信的五十八位名人有:馬相伯、蔡元培、李石曾、葉恭綽、英斂之、王國維、胡適之、孟森、高步瀛、傅斯年、陳寅恪、顧頡剛等等,都是民國俊彥,越看越令人心動。當時聽書店的人說,索價要人民幣百萬。同去參觀的朋友岑英權,是我表哥陳幼南博士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同學。岑剛賣掉其上市公司,雄於資。岑先生剛開始收藏書法,我力勸他買下這批信札。但岑有點猶豫。而轉瞬這批書札已被人買走。隔了兩年,友人趙君邀我去其郊區大宅,參觀其珍藏書畫,赫然發現援庵的書信在此。重睹這批手札十年之後,如今又在北京嘉德拍場展覽廳出現,假如分散拍賣,真是有些可惜。幸好嘉德也明白,這批書札不分散拍賣,而是整批「私洽」,聽說索價是人民幣5000萬元。我略為盤算,結論是:合理。
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
近年拍賣公司都很積極地尋覓名人書札來拍賣,尤其是那些一整批的,如2011年杭州西泠拍賣公司的秋拍,有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二百三十函》,爭奪的人多,當時就以人民幣2415萬元高價成交。所謂高價,是就當時大家的感覺而言。但如果比較一下今年6月18日夜間廣東崇正「九藤書屋」(谷牧)專場拍賣,郭沫若「建設」兩個大字大中堂(有康生加題章草數行),落槌價是人民幣1400萬元,那麼西泠拍賣的這批郭老的手札,又不算貴了。
「南長街54號藏梁氏重要檔案」
2012年北京匡時秋拍,搞了個「南長街54號藏梁氏重要檔案」專題拍賣,這個專拍以信札為主,總共有287通,包括梁啟超胞弟梁啟勛所藏的梁啟超手札240餘通、康有為手札23通、湯覺頓致梁啟勛手札17通等。內容涉及民初許多政界名公巨卿如袁世凱、馮國璋、孫傳芳等等。康有為的手札涉及保皇會的秘史(如在美國芝加哥瓊彩樓案和廣西振華案等),有些手札也反映出康有為擅於貨殖經營,是股票、地產炒家先驅。整批拍品估價人民幣5000萬元,最後以6700多萬元成交,成績算很不錯了。該專場上康、梁的手札,都要幾十萬元一通,豈是我輩寒士所能問津。但匡時為這批書札的宣傳費了大氣力,也曾把展品搬到這兒(上海圖書館)展覽,讓許多有興趣此道的朋友一飽眼福。匡時在北京國際飯店拍賣預展時,我們可以到現場細賞這些書札實物,匡時編印的這批信札的圖錄甚為精美,隨時可以翻閱,誦讀上個世紀康梁的手札,是精神領域很好的享受。
錢大鈞舊藏「蔣介石密令手諭」
今年6月,北京保利拍賣錢大鈞舊藏「蔣介石密令手諭」(L650)一組百餘通(140紙),分裝二厚冊,估價人民幣800萬至1000萬元,結果成交價為人民幣1700多萬元。錢大鈞是侍從室主任,他保存的這些手諭,涉及兩廣事變、西安事變、七七事變、武漢會戰等近代中國的重大事件,是研究1936年至1945年這段歷史的重要文獻。保利拍賣圖錄將全部手諭刊出,功德無量。買家只能是一位(是東北哈爾濱的高揚所得),但圖錄載有全部手諭,將惠及無數研究者。行文至此,謹向該圖錄的編輯先生致敬。
胡鄂公上款書札
今年7月5日,西泠印社春拍有一個專場:「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重要文物——胡鄂公上款書札專場」。
胡鄂公上款書札,內容特殊,有不少鮮為人知的訊息,反映了中共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努力。這批材料從未公布,前幾個月曾在復旦大學展覽,引起研究者關注,也特別受藏家青睞。所以競投者眾,全場百分百成交,總成交額達800多萬元。
這批信札最受注目的是1940號「周恩來有關指示胡鄂公促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通信」,此信是西安事變前幾個月(1936年9月23日),周恩來寫給胡鄂公的長信,小小的一頁紙(19.5×13.5cm),密密麻麻的蠅頭行楷,體現了周恩來擬整合全國各方力量,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方針政策。
周恩來此信估價不便宜,是人民幣80萬至150萬元,但爭奪者眾,競拍激烈,一頁信就拍了十多分鐘,最後由場內買家投得,落槌價人民幣310萬元。
另一通1921號「李濟深有關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致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的重要信札」,只有一頁(25.5×16.5cm),寫於1936年12月30日,「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之後第四日,顯示此一時期李濟深擬聯共抗日的政策。此信估價8萬至12萬元,最終落槌價為58萬元,創李濟深手札成交最高紀錄。
談我的書札搜藏
有些收藏界的朋友,好奇我的書札收藏,要求我講講自己的搜藏。
我收藏信札是以近現代為主,因為近現代的書札更具現實意義,也比較容易獲得。我最早收的信札是孫中山致盧煊仲手札,是澳門「爛鬼樓」(關前街)大石樑先生承讓的。
而更多的則是來自汪孝博先生。汪老或出於照顧,或念我有意長久保存,以極廉的價錢,陸續轉讓了一整批陳援庵先生寫給他的論學手札,是一批,不是一兩通。又曾讓我一疊葉恭綽寫給澳門楊敬安先生的手札,內容是討論編印梁鼎芬遺著《節庵先生集》。還有一些清末民初名士陶邵學、張學華、潘飛聲等,致汪兆鏞先生(汪老的尊人)的。這些手翰,成為我的最早藏品。至今近四十年。
《陳援庵先生論學手簡》
三十多年前汪老轉讓的陳垣手札一批,是我頗為看重的藏品之一。陳垣過世不久,汪老將這批手札整理,並加註釋,編詮《陳援庵先生論學手簡》,由周康爕的崇文書店印行(1972年9月)。現翻開此書扉頁,見汪老題贈之年干為1975,距今足有四十年。汪老也往生廿二年,援老則離世四十多年。贈書當日同登澳門聖味基街汪老寓所的李鵬翥丈亦已仙逝半載。撫卷茫然。
援老這批手札原件並無裝裱,毛筆信件粘貼在簿上,鋼筆書寫者則按年夾於對摺的紙中,更便於保存。選印於書中共32通,由1933年至1963年,而未印入書又數十通,最末者為1969年。
《陳援庵先生論學手簡》
「明萬曆九枋相致戴愚齋書翰卷」
旅日藏家程伯奮(琦)先生所藏宋元明名家書畫(包括燕文貴、宋徽宗等劇跡)名聞遐邇,在十多年前程氏珍藏一整批由台灣藏家林百里先生承接,據說當年的成交價是好幾億人民幣的。這批藏品是一攬子交易的,其中有部分書畫並不為林先生所喜,遂被剔除送到北京嘉德拍賣。當年我在圖錄上看到林先生處理的程氏舊藏中有一件「明萬曆九枋相致戴愚齋書翰卷」,包括張居正、申時行、王錫爵、余有丁、許國等十有七通,諸札皆致戴洵(愚齋,浙江奉化人,萬曆八年官南祭酒),內容多言國子監事。卷後還有丁傳靖、柯紹忞的題跋。當時向啟老等前輩請教,意見相當一致,遂奮勇競投,終歸寒齋庋藏。這是有心人集合明代九個大學士等十多位名臣的書札,裱裝為一卷,保存了幾百年。我們現在花不了多少錢,一舉而得此煊赫名跡,應該感恩。感謝歷代前輩藏家的保護文物之功,才有我們今天得以為研究之資和暫時擁有之樂。
「明萬曆九枋相致戴愚齋書翰卷」中張居正(右)和申時行(左)兩通書札
楊漣家書冊
我的藏品中有楊漣家書冊。楊漣(1572—1625)是萬曆泰昌天啟三朝重臣,官至左副都御史。他上疏「劾魏忠賢」,因此而被逮,慘遭虐殺。崇禎登基才為之平反。
手札冊是兩通家書。一通寫給孟蘭孺人,一通寫給其長子楊之易。給孟蘭孺人的共四頁,首尾完整。
此冊是在北京的誠軒拍賣,由沈樹鏞、林朗庵、丁氏念聖樓先後遞藏。台灣大藏家收晚明書跡著稱的何國慶先生,去歲蒞寒齋觀此冊,為之嘖嘖稱嘆。
楊漣家書冊
孫中山手札卷
我藏有兩卷趙士覲舊藏的孫中山手札卷。趙士覲是紐約同盟會創辦人之一,他本來保存有孫中山、黃興、趙聲、胡漢民、朱執信等諸賢給他的手札160多通,20年代中寄存於廣州市梁季寬家並請梁氏跋尾。惟1927年廣州暴動,不幸毀於戰火,僅存孫中山兩通遺札。
1923年至1924年,孫中山責令沈鴻英卻兵,囑趙籌餉給遣。沈邀餉2萬元。孫公信中以2萬元令沈休兵,是合算的。信原文:「答應沈鴻英退兵之款既交萬元,其餘一萬,自不可中變,當照撥之。一齊由朱軍長派人帶去與沈部交涉退兵。果能退兵,則交款,不退,則將原數帶回。此事可責成朱軍長負完全責任。倘能以二萬元而令他退兵,較之以兵驅逐他出境為有利。故已經答應之款,當要照交為是。」(民國13年2月17日)
孫中山遺墨卷(嘉德2011秋L192)
李大釗致胡適之手札
胡適之在美國的媳婦(胡適之子胡祖望的夫人曾淑昭),藏有各方友好致胡的手札,其中有李大釗、陳獨秀、徐志摩等,極為稀珍。本擬整批讓與國家文博單位,傳聞作價只是人民幣25萬元。但是有「專家」嫌貴,一疊舊信,哪值這許多錢。結果嘉德收去拍賣。
據中國嘉德古籍善本部經理拓曉堂說:「這些信件涉及的時間主要為陳獨秀主辦《新青年》時期,是與胡適討論如何辦好這份肩扛新文化大旗的雜誌、兩人又如何產生分歧以及『善後會議』陳獨秀對胡適的支援等內容,其中具為可以補充某些歷史事實的重要文獻。」
嘉德分兩次拍賣。第一批是陳獨秀、梁啟超、徐志摩等致胡適的一批手札,搶到幾百萬元(據嘉德提供的資料,2009年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13通27頁以554.4萬元成交,梁啟超致胡適詞稿及信札11通34頁以78.4萬元成交,徐志摩致胡適信札3通9頁以112萬元成交)。本來有關部門擬動用國家優先條例,由國家文物局購買轉新文化運動紀念館收藏。適逢中國人民大學有校友擬捐款購買,贈送人民大學新成立的博物館,這令新文化館好不失望。
第二批系李大釗致胡適之手札,討論《新青年》在廣東辦的事宜,附周作人致胡適之手札。時我正巧在京,以我的藏品系列中,有陳獨秀墨跡而無李大釗的墨跡,每以不能雙美為憾,現此件無論內容、品相,均系精真新,於是踴躍參加競投。開拍前,遇到幾個收藏手札的朋友,出言謂某君出價超過200萬,志在必得,言外之意你老兄就不必「多此一舉」去爭了。拍賣此件之前,拍賣官宣布國家文物局定此項拍品為一級文物,投得者不能立即提貨,要等七天,如果國家有關單位認為需要,有優先購買權。為避人耳目,我站在拍場最後面的門口,待到拍賣官叫價200萬時突舉牌應價,最終以250萬咬牙切齒的價格投得。事後立即轉身沖入廁所小解。時有數人追出尾隨,初以為系記者,後才發覺系拍賣行工作人員要我簽名確認。七天過後,急電嘉德,知未為國家購去,即囑書畫部的朋友將此拍品調離古籍善本部之庫房,轉去書畫部保存。急上京結帳提取。後通過其他管道知悉,文物局出價120萬,後追加至150萬。此件落槌價250萬,連佣金280萬。幸虧文物局所詢專家不諳市場行情,否則好東西輪不到我輩布衣收藏了。
扯遠一點,B先生見我拍得李大釗手札,很驚訝我肯出此高價。並道出胡適這批手札,曾與他擦身而過。B先生就是拍場中專舉天價書畫拍品的豪客。他通過友人介紹,找到胡適媳婦,也看了這批信,但無法判斷價格。要是當時他能出後來拍賣價的十分一,就可以拿下來的。他的蹉跎,讓嘉德冷手執個熱煎堆。我才有機會從嘉德拍賣場上探驪得珠。
李大釗致胡適之手札
名人書札不可亂丟
這裡再說一個故事。有盧冠群丈,論公,他是東京報界前輩,也是台灣「中國時報」駐日代表。早年因韓戰,盧撰文預測美軍將於仁川登陸,後果然如此,遂名噪一時。論私,他是虛白齋劉作籌的暨大同學,亦潮籍同鄉。是由《星島日報》老編何錦玲大姐介紹我認識的,盧丈晚年仍出入記者俱樂部,常賜我食涮牛肉,且要我吃雙份。而其日婦,只通過電話,未見過面。
往時張大千赴日,都是盧冠群丈和黃天才丈接待陪伴的,所以盧也藏了不少大千的書畫、手札,更有毛澤東的親筆信。惟盧丈歿後不久,其日婦將盧所藏書畫手札等寶貝全當垃圾丟棄。老太婆可不知道,忙了一輩子,辛辛苦苦做餐館所得,遠不如被丟的這些「爛」紙,單單毛公一信(2013年11月24日嘉德拍賣毛澤東的一個親筆致傅宜生、薄一波的手遞公函封成交價人民幣655.5萬元),就可以換取東京美國大使館旁一幢三層高的獨幢洋房(雪江堂所在地)。然而無知就無畏,無有恐怖,該得而變為無有得。無奈啊!
我的鎩羽
《黃氏憶江南館珍藏清代名人翰墨》
不過收藏也有碰壁的時候,記得商務印書館老臣子黃蔭普喜收藏書畫,明清書札也收了一大批(汪老見告,章士釗秘書王益知幫忙黃收藏,不久將明清人信札郵寄與黃)。他70年代曾經刊印《黃氏憶江南館珍藏清代名人翰墨》三冊(葉恭綽題書名)。後來黃先生晚歲要處理這些信札,托集古齋代售,那個時期香港收藏界不大注意手札,所以放售許久仍無人問津。孰料我聽到消息去集古齋詢問時,才知已為台灣某藏家席捲而去。我是至今悵恨的。
盛宣懷與朋僚往來函電書札
1980年代初,日本藏家程百奮(琦)收得一大批盛宣懷與朋僚往來函電書札共600多家7424通,都18178頁,分貼77冊。寄存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並擬讓與中大。但程氏收購這批信札成本極重,就算半賣半送也要港幣30多萬元。研究所所長鄭德坤教授知道這批信札的重要性,亟欲羅致。唯研究所經費有限,鄭公曾問我是否可請家父捐贈,我則唯唯,不敢慷父之慨。最後鄭公總算解決經費(由北山堂利公榮森出資和程氏襄助),此一大批關乎近百年中國歷史的第一手資料,終歸香港中文大學。由歷史系王爾敏、陳善偉教授編輯,楊增新孫子楊紹箕作釋文整理,選百家書牘1700餘件,編為9大冊,名曰:《近代名人手札真跡——盛宣懷珍藏書牘初編》,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饗世。這套書的序言由上海圖書館顧廷龍先生撰寫(1987年元旦)。
如果從經濟角度看,今天這一大批手札,沒有幾千萬元是拿不下來的。
來源:文匯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