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丨艱辛的田園生活 江西70歲夫妻仍在「刀耕火種」

2019-11-12   新京報鄉村

2019年11月8日,立冬。江西新干縣羅家村,山坡上橘子掛滿了枝頭,山腳下稻穗金黃,遠處丘陵綿延,稻田邊碧波蕩漾。

1951年出生的羅玩山,按照農村的習慣,已經虛歲七十了。從10多歲開始下地種田,60年來,除了新添了一台腳踏式的打穀機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變樣,一把鐮刀,一雙赤腳,一架板車,年復一年,幾乎「刀耕火種」一般,用最傳統的方式在土地上耕耘,艱難地獲取一家人的口糧。他的勞作方式,在見慣農田機械化的當下,幾乎成為「標本古蹟」,外人看著新鮮,也非常「田園」,底色卻是異常的貧苦。羅玩山的境遇,是新京報鄉村記者採訪途中的一次「偶遇」,但還不算「罕見」,他的生活狀態提醒人們,在脫貧攻堅的最後「決勝」階段,在廣袤的田野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三個兒子,兩個貧困戶

中午12點剛過,羅玩山站在門口,看著90歲的老父親,住著拐杖慢悠悠從他眼前經過。

不大的山村,一眼可以看到頭。旁邊的人家準備蓋房子,水泥路修到了門口,路上堆著大堆的建材,準備蓋房子的地上,有人正在丈量尺寸。

羅玩山的家,是一排「土磚」壘起來的房子,牆面甚至沒有刷過白灰,任憑磚塊暴露在外。屋裡沒有天花板,也沒有地板,頭頂是梁和椽子,腳下是泥土。這排1981年蓋起來的房子,近40年後,仍保留著當初的模樣,沒有翻新過一次。

羅玩山的家裡仍是幾十年前的模樣。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儘管如此,羅玩山夫妻擁有的,也只有其中的一間,三個兒子成家立業後,都分出去了,但其中兩個是貧困戶。他們基本上不在家,老兩口在隔壁兒子的房子裡住,那間房子裡有兩間小小的耳房,裡面只能容下一張床。房間很隱蔽,不是特別注意,很難發現。

羅玩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自家蓋房子。即便是在這個偏遠的山村裡,蓋一棟房子也得十幾萬,加上裝修、家具等,得二三十萬。聽說政府要資助他們重蓋房子,但幾時能落實,卻還沒有確切的消息。

家裡基本上沒有什麼家具,一張飯桌,幾把椅子,再無餘物,屋裡還養著幾隻雞,妻子撒了一把秕谷,引得它們爭搶啄食。

一面木牆將屋子隔成兩部分,牆上掛著一張紅紅的「中堂」,牆後是廚房,那邊也有一扇門,通往房後的路。

羅玩山住的村子,從地圖上看叫「羅家」,位於江西省新干縣的一片丘陵地帶,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村裡甚至沒有一間小賣部,村民們的生活用品,都要去鎮上買,路不遠,但要穿過一片丘陵,山路是硬化的水泥路,路兩邊是連綿的丘陵和成片的橘子樹,路上的人很少,半天也碰不到一個人。

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

隔壁的屋子裡,同樣空空蕩蕩,只是多了一個電視,兩個舊的單人沙發。這間屋裡,住著羅玩山夫妻和他90歲的老父親,周末孫子回家後,就有四個人了。

羅玩山的父親。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90歲的老父親有些老年痴呆,偶爾才能和人交流一兩句,但身體尚好,吃完飯後,還能拄著拐杖在門口走走。

孫子是小兒子的,兩口子去廣州打工了,帶著3歲的女兒,兒子13歲,因為要上學,留在家裡,由羅玩山照顧,一周五天住在學校,每周五下午,羅玩山騎著電動車把孫子接回來,周一再送到學校。

三代,四口人,三個老人,一個孩子,70歲的羅玩山,在這間房子裡過著「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

「壓力當然大」,他說。

其實,小兒子去年才去廣州,之前一直在附近謀生,先在鎮上開理髮店,但賺不到什麼錢。後來回家養豬,蓋了一座養豬場,養了兩百多頭豬,剛養兩年,就遇上了豬瘟,全賠進去了,今年豬肉價格猛漲,卻不敢再養了,只能外出謀生。

留守在村裡的羅玩山夫妻,仍過著傳統的農耕生活,種幾畝水稻,幾十棵橘子樹,維繫著一家人的生計。

今年旱了一個秋天,橘子曬壞了,幾十棵樹一共才賣了200多塊錢。即便沒有大旱,正常的年份,橘子也不賺錢,村裡很多人都把橘子樹砍了,不種了。

抬著打穀機走過田野的老人

下午兩點多,羅玩山和妻子一前一後地出門,走到村口廢棄的豬舍里,不養豬以後,這裡成了庫房,放點兒農具。

板車的輪子卸下來放,就當防盜了。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一輛板車立在豬舍外,板車太大,放不進豬舍,只能把輪子卸下來放進去,權做防盜的措施,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因為沒什麼人會去偷一輛板車。

裝好板車,夫妻倆又從豬舍里抬出一個簡易的「打穀機」,打穀機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一頭裝著一個木質的滾輪,滾輪上有鐵絲製成的突出物,一個踏板連著滾輪,腳一踩,滾輪就會轉起來,把稻穗放在上面,就能完成初步的「脫粒」。

雖然是木質的,但也有一百多斤重,要兩個人才能扛起來。

打穀機要兩個人才能扛起來。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打穀機翻過來,羅玩山走在前,負責看路,妻子在後,半個身子都在「盒子」里,像舞獅中後面的那個人,只能看到腳下,全靠前面的人引導方向。

從豬舍到稻田有一里路左右,但板車到不了地頭,最後100多米甚至沒有路,都是高低不平的稻田,夫妻倆仍要抬著打穀機走到自家地里。幸好,這邊的稻子都已經收完,可以直接在別人家的空地里走。

這是一片河灘地,三面環山,剩下的一面,是一座水庫。對外人來說,這裡是風景絕勝之地,稻田金黃,青山黛綠,碧波粼粼,魚蝦嬉戲。但對羅玩山他們來說,特殊的地形擋住了機械,從插秧到收割,全要靠人力才能完成,甚至最後的稻穀,也要肩扛手抬,才能收穫。

最後五六米,有一個半人高的坎,坎下原本也是一塊稻田,但主人家不種了,長滿了荒草。羅玩山把打穀機放在坎邊上,推下去,然後順著草拉到自家的地頭,打穀機滑過的地方,荒草伏倒,成了一條「草路」。

見證一場最傳統的耕種

羅玩山種著兩畝多水稻,但分成了許多小塊,散落在村莊的周圍。眼前的這塊地,只有2分左右,100平方米出頭。

地里的水還沒放乾淨,踩下去半隻腳都陷進了泥水中。羅玩山脫下拖鞋,挽起褲腿,褲子很寬鬆,他的腿乾瘦、細弱,血管凸起,赤腳踩動踏板,打穀機上的滾輪嗡嗡地轉起來,妻子彎腰割了一把稻子,轉身遞到他手裡,再把稻穗放在滾輪上,帶著殼的稻粒被滾輪打下來,飛濺到下面的倉里,偶爾也有稻草被打碎,和稻穀一起落下。

羅玩山夫妻在使用打穀機。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妻子同樣赤著腳,手裡握著一把細細的鐮刀,鐮刀磨得很快,幾乎不費什麼力氣,稻子就被割斷,轉身遞給羅玩山,在打穀機上脫粒。打穀機很好用,脫粒後的秸稈上,光溜溜一片,沒有一顆稻穀遺留。羅玩山隨手把秸稈扔到泥水裡。在以前,這些秸稈會成為冬季的燃料,現在改用電了,秸稈也沒用了,扔在地里,干透之後,或許一把火,就會變成草木灰,重新化作肥料——旁邊收完的地里,還有燒過的痕跡。

幾分鐘後,一小片稻子被割倒,地方變得寬敞了,但遞送稻子也不方便了,兩人拉著打穀機往前挪,挪到還沒割的稻子跟前,沉重的打穀機在泥漿里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

打穀機周圍的稻子都割完了。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這樣的動作,每過幾分鐘就要重複一次,差不多一個小時後,打穀機的倉快滿了,拖不動了,兩個人停下來,將倉里的稻穀清出來,脫粒的稻穀裝在一個袋子裡,連著稻草的稻穀,也被粗粗地揀出來,裝進另外一個袋子,拿回家喂雞。

一倉稻穀,裝了滿滿兩袋子,幾乎要和袋口齊平。羅玩山使勁將袋子裡的稻穀壓實,一點點地將袋口捏在一起,順手撿起一把秸稈,扎住口袋。這樣的動作,幾十年來他已經做了千百次,稻草紮緊的袋口,怎樣都不會散開。

在妻子的協助下,羅玩山扛起一袋稻穀,走到不遠處的坎下,扛著袋子上不來,他費力地把袋子放在坎上的地里,背靠著土坎,點了一根煙。

連續一個多小時的勞動,一口氣沒歇,他有些累了,小腿上的血管也更明顯了,一根根青筋在腿上扭曲盤結。

休息了一會兒,羅玩山爬上土坎,又扛起袋子,扛到百米外的板車上。稻田裡,妻子已經紮好了另外一袋,等他接著扛。

斜陽阡陌下的辛苦田園

快五點的時候,兩分地的稻子割完了,裝了三袋子,大約有150斤左右,今年施肥不夠,水稻後勁不足,產量不高,羅玩山大致算了一下,畝產差不多800斤左右。

儘管時間不長,但兩個人已經疲憊不堪,羅玩山中間休息了一會兒,妻子卻始終沒停下來,從頭到尾一直在忙碌,一件紅色的休閒西服被她當成了勞動服,一顆扣子仍然繫著,袖口挽起,看起來還算整潔,但她的額頭上,卻掛滿了汗水。

割完最後一點兒水稻,裝好袋,兩個人在地邊水深的地方洗了洗腳,羅玩山將最後一袋稻子扛到板車上,又和妻子把打穀機拉到坎下。

半人高的坎,羅玩山在上面拉,妻子在下面推,兩個人合力,才把打穀機拖上來。

到了這裡,就是平地了,和來的時候一樣,羅玩山在前,妻子在後,像舞獅一樣,抬著打穀機回去,妻子的手裡,還提著半袋連著稻草的稻穀。

夫妻倆像舞獅一樣抬著打穀機回去。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回豬舍的路上,經過一片池塘,池塘里養了一群鴨子,大概有幾百隻,有人經過的時候,鴨子被驚動,一瞬間從靜到動,划水的聲音像潮水一般,穿過村莊,傳出很遠。

過了池塘,就是村裡的水泥路,幾分鐘的時間,兩個人拉著板車就回到了豬舍。稻穀卸下來,暫時放在豬舍,等全部收完了,再一起曬乾、脫殼,變成大米。兩三畝地,可以收兩千多斤大米,足夠一年的口糧,如果有多出來的,可以換點兒錢,但今年價格不算好,百斤新米只賣110元。

收拾好一切,快六點了,妻子回家做飯。羅玩山在豬舍附近轉了轉,豬舍還很新,也很漂亮,如果忽略了外形和功能,比他們住的房子更好,也更大。

村裡的道路上,其他收工的村民,也開始陸陸續續地回家,有挑著擔子的,也有開著電動車的。

站在豬舍外遠遠看去,斜陽照進阡陌,湖光映出山色,一棟棟民居,散落在水邊山麓。平坦的水泥路彎彎曲曲,延伸到每一家的門口。

羅玩山仍挽著褲腿,慢悠悠回家,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樹上還留著不少曬傷的橘子。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離豬舍不遠,就是羅玩山家的橘子地,橘子樹上還留著許多曬傷的橘子,但他沒打算去看看,那些留下的橘子,摘下來也沒人要,只能留在枝頭,脫落、腐爛在地里。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影/視頻 王巍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