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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武漢返回之後，我們趁著 5月疫情相對好轉的這段時間，重新租了一個面積大些的房子。主要的原因，還是夏小帥同學出生之後，家裡的東西持續不斷增加，原來租住的屋子著實是無法下腳了。眼瞅著他逐漸會翻身會坐，總想著得給他弄個稍微寬敞的地方學爬學走路。
新屋子在二層，樓下就是綠化帶，透過窗戶可以清晰的看見小區里的人，聽見他們說的話。就在昨天下午，剛到家就聽得院子裡一個男孩兒的哭聲凌厲，另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不斷呵斥，聽了幾句，大約是這孩子推搡了其他的小朋友，父親說了幾句孩子就開始嚎啕大哭。也許是心煩也許是掛不住面子或者其他什麼我尚不能體會的心情，孩子的父親異常生氣，厲聲呵斥的同時，還動手打孩子屁股。結果這小孩就哭得更凶了。
過了一會兒再看，畫風突轉。父子二人靠在牆邊談開了心。小孩兒雖然還時不時抽泣一下，但已經不再嚎哭，父親則語重心長的跟他掰扯起是非曲直一二三四。
我猜，這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轉念又不禁想，將來小帥同學若是犯錯誤，我會氣得動手打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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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幾乎沒有打過我。唯一一次可能屁股上挨了幾下，是因為還不到上學年紀的我，就敢從幾層樓深的地基坑邊沿上往下跳，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最後被父親抓了關進廁所里不給吃飯，但是也只是關了一頓飯的時間。
還有一次惹父親生氣比較厲害，是92年《新白娘子傳奇》熱播的時候，我因為要看劇不肯睡覺。父親生硬地關了電視機，不懂事的我哭喊著「打爸爸打爸爸」，母親攔都攔不住。我哭累了睡過去，一早醒來發現滿屋子酒氣。原來是父親對我的話認了真，喝了一夜酒。我怯生生的看著父親躺在床上眼睛紅著沒精打采的樣子，趕緊跑過去認錯。父親則只是掉眼淚。
再後來的歲月里，也有讓父親生氣的事情，但主要都是貪玩、早熟、青春期叛逆之類的事，不記得再有過去那麼厲害的衝突了。
尤其是中學以後，因為課業還算順利，自己莫名的自信心膨脹，漸漸覺得身為力學專業大學教授的父親竟然連些奧賽物理題都算不明白，覺得跟他沒什麼好聊的。而且父親那段時間總是出差，最忙的時候一年恨不得有一半的時間不在家。我們之間的交流就愈來愈少。
後來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父親希望我學工，但是我有些想做醫生。正在猶豫期間，父親犯了一次TIA。人生中第一次坐救護車，沒想到就是陪著父親。好在結果無大礙，但是我學醫的想法就愈加堅定。我一整個暑假都泡在水木清華BBS上詢問轉系的相關操作，自己也準備了厚厚一沓以現在眼光看土得掉渣的簡歷。不管父親怎麼碎碎念，我也不為所動。
我上大學臨出發之前，父親專門給我寫了一頁紙的瑣碎囑託，大道理居多。我看完了全然不放在心上，開始了8年北京求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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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上大學之後，因為課業吃力、心理適應不好、身體出狀況等一系列原因，多少遇到些困難。
這個時候跟父親隔得遠了，反而交流多了。每周都要打一兩個電話，即便說不了幾句，但是總要溝通下近況和情緒。
父親也會借著出差的機會，隔三差五來看我。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一起吃過紫荊的米線、萬人的蓋澆飯還有七食堂的包子和牛肉餅。
這段時間，父親對我的要求反而降低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希望我考出好成績，總是說，能過就行能過就行。後來我因為生病以及貪玩落了課程，差點掛掉生化2。我在電話里問父親，我是不是讓你很失望。父親說沒有，不要亂想。
好在自此以後，我收斂了心性，調整了心態，後面的學業和求職總算沒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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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了新家之後，小帥也逐漸長大，我們開始給他準備餐桌、爬爬墊、床圍、輔食用具等等一堆東西，哪一樣都是不少花錢。
「四腳吞金獸，人形碎鈔機」，這話著實不假。
現代的父母估計都是一樣焦慮的，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孩子最好的？而除了人生哲學做事道理這些虛的東西，「最好的」估計都要花錢。
院子裡經常有半大的小孩兒追逐嬉戲，拿水槍的，騎小車的，滑滑板的，裝備一個賽一個的高級。等看到還有專門開的迷你小汽車，我和妻子都是相視苦笑。
想起來小時候，父親用完整的一段竹節鑽開一端，一根筷子裹了布條塞進去做了個簡易的水槍。我還記得跟小夥伴們打水仗，射程卓越，從不落下風，很是惹人羨慕。
我還記得90年代雖然家裡不富裕，但是如果我考試成績優秀，還是隔三差五會有些獎勵。現在想想，那都是父母節衣縮食省下的錢，卻被我擺弄幾下之後就束之高閣了，真是慚愧。
前幾天，妻子在網上挑來挑去，看上的想給小帥買的東西，都不是很便宜，即便618有活動，還是覺得有些貴。猶豫著問我，買嗎？
我說，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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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會問還啥都不懂的小帥，將來你還想不想做醫生。小帥閃著眼睛，一臉呆萌。
我自己做醫生快八年了，間斷還是有些辛苦和煩躁的。這些負面的體驗可能不主要源自工作量，而是其他一些我無法改變和控制的東西。
我的這些煩惱，父親都知道。他自己的學生們一個個趁著中國基建快速拓展的機會發展得很好，故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父親對於我做醫生都不是非常理解。
2014年我在國外學習期間想著帶父母轉一轉，結果陰錯陽差父親一下飛機就肺炎了。作為一個內科醫生，我憑藉聽診器和隨身帶的抗生素在住所給父親治療。等一周後父親基本復原，在金門公園裡散步的時候，幽幽的說了一句，還好你是醫生。
2016年爺爺診斷出肺癌，整整1年零1天的時間裡，我跟父親有了更多的溝通和交流。父親一開始擔心支氣管鏡的風險，後來爺爺做化療階段他又揪心，又像無數我見過的家屬一樣準備向爺爺隱瞞病情，再後來進入姑息階段父親又從焦慮不安到逐步平靜。每一步，我都以醫生和兒子的雙重身份陪著他。等到一切結束，父親表示，幸虧你是個大夫。
這一年裡，父親侍奉在爺爺身邊，按照爺爺的想法翻修舊屋，按照我的建議安排治療，非常辛苦，瘦了20多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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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6日下午5點，我接到醫務處電話，通知第二天出發去武漢。
我給遠在西安的父親去了電話，他在電話那頭長嘆一聲，緊接著就說，該去就去吧，誰讓你是干這個的呢？
在武漢呆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期間經歷了一些考驗，情緒思想起伏也是有的。不管幾點，下了班，我都可以和父親聊一會兒，不開心的，疲倦的，無奈的事，說一說，也就沒有了。
這兩個月的時間，對於初為人父的我來說，有別樣的煎熬。妻子一個人在家帶娃，我卻無法給予實質性的支持，慚愧和自責是難免的。我走時小帥還剛滿月，沒過幾天，眼瞅著小帥的眼睛裡就有了神采，逐漸地知道盯人，慢慢的會抬頭，會翻身，長牙。
我無比期望早點回到家裡，也總有人問我為什麼孩子這麼小，還要出來。
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我是要盡力保護家人。而作為醫生，支援前線就是我保護家人的方式。我希望將來我能挺著胸膛跟小帥說，面對瘟疫，爸爸沒有當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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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兩個月，我開始努力的減重，跑步，節食，到目前已經瘦了10斤，跑步也從以前三公里跑不下來到可以一次跑六七公里。
妻子說我跟以前不一樣，變得更顧家了。
其實我覺得我是更怕死了。經歷了過去幾個月，我愈發體會到意外有時候來得毫無徵兆。我怕我自己身體出狀況，給家人添麻煩，所以希望做些改變。
今天早上跑完步回來，在小區里看到一個腦血管病後遺症的五六十歲的男人，由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面對面雙手托著他的的腋窩，幫他蹣跚學步。
那樣子，和我抱起小帥的姿勢幾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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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5月底終於有機會來北京了。他和小帥一起玩耍，非常開心。他總是說小帥皮膚白，我們總算是「翻身農奴把歌唱了」（父親和我皮膚都比較黑）。
每天小帥下樓遛彎，父親第一個跳起來跟著去，積極得很。他還會不停跟小帥講，咱們不念書，不學習，就好好玩就行。甚至有一次，我在電腦前工作的時候，父親抱著小帥過來說，快，給你爸電腦尿一泡。
一副老頑童模樣，全然沒有過去的嚴肅。
後來北京疫情反彈，我趕緊給父親買票讓他離京，因為西安還有老人在。
臨走那天，年近七十歲的父親脫了鞋，坐在我們新買的爬爬墊里跟小帥一直玩，抱著他，捨不得放下。
傍晚我送父親上車，車窗顏色深，望不很清楚裡面，我們彼此揮了揮手，車就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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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距離小帥出生已經半年多了，我逐漸發現，有些事，是做了父親之後才能想明白的。
父母對子女的愛和付出，基本上是無條件的。我們會焦慮怎樣才能給孩子創造物質充足無憂無慮的生活環境，我們會希望孩子在長大的過程中躲開病痛和意料之外的困難，我們期待孩子心地善良知書達理故而準備了一大堆不知道他/她聽不聽得進去的說教，我們還擔心寵壞了孩子使他/她不能適應社會的多變和複雜將來碰壁吃虧。我們毫無準備的進入為人父為人母的角色，笨拙而生硬，懷揣著這些希望，焦慮，期待，擔心，和孩子一起慢慢成長。
我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生活重心和想法改變了，以前在意的很多事情和家人相比都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為了家人，我可以忍耐以前忍耐不了的委屈，我可以吃以前吃不了的苦，我可以妥協以前妥協不了的事。只要是為了家人，似乎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父親為了給我更好的生活，過去忙的時候一年有半年在鑽工地下隧道。但是在我需要他的時候也總會及時出現。他為了爺爺，雖然也會憂愁煩惱，但是更多的還是竭盡全力的照料和贍養。他是個很普通的關中男人，一輩子沒有什麼名氣。不過在我眼裡，他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很遺憾，我卻從來沒有鼓起勇氣跟父親說過，我很愛他。
我現在也是作父親的人了，不知道小帥同學懂事以後，我們能不能像我和我的父親一樣，有充分的交流和溝通。我希望能幫他過得開心和充實，也會盡力用我有限的經驗去教育和引導他。當然我也知道，到最後他畢竟會有自己的人生。不知道到那時候，小帥想起我的絮絮叨叨，能不能體會到我是多麼的愛他。好笑的是，即便對於還聽不懂話的小帥，現在我也只敢趁著沒人在的時候，抱著他，在他耳邊悄悄說一句，爸爸愛你。
我們不像西方人，表達情感的時候總是強烈和直接。中國的父與子之間，這些說不出口的愛和牽絆，含蓄而深沉，持久而牢固，代代相傳，綿延不絕。
最後，祝全天下的父親，父親節快樂。
作者：北京協和醫院腎內科 夏鵬主治醫師
編輯：黑種曹子
審閱：覆蘿子木
圖片摘自漫畫《父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