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紅學忽然出現了一股顛覆式的解構潮,八卦了《紅樓夢》中"暗藏"的種種玄機,於是大家驚呼:都以為《紅樓夢》是極盡奢華的宅門戲,沒想到卻是一部好狗血的清宮劇。
然而自《紅樓夢》誕生以來,就備受文人士大夫的追捧,因為其中記錄了大量的中國式貴族生活場景,也仿佛凝聚了中國優雅生活的大半個世界。尤其是紅樓夢裡的飲食文化文化,以及小說人物在愜意的詩酒生活中所展現的才情,都令人心馳神往。比如《紅樓夢》里濃墨重彩描寫的"海棠詩社",一群才女聚在一起飲酒賦詩、逞才使氣,酒化成了詩,詩變成了酒,雅致中彰顯各自的真性情,叫人擊掌稱奇。
那麼詩、酒和美食之間究竟該是什麼樣的一種關係?《紅樓夢》中大家熟知的美酒,多是以花入曲釀造而成,故得花之清香,適配人的風雅;美食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故而顯示鐘鼎之家的高貴;仿佛只有雅到極點的美食、美酒,才配得上海棠詩社的雅集。可實際上,海棠詩社最熱鬧的一次賽詩會"蘆雪庵即景聯詩",卻是在一場隨心所欲地燒烤中完成,沒有了鋪張的席面,卻讓這次雅集顯得更加真實、自然,更加快樂。
《紅樓夢》第四十九、五十回寫道,大家來到蘆雪庵中來結社賦詩,寶玉和史湘雲帶來一塊新鮮的鹿肉來。這裡大家都在聽李紈出題,卻不見寶雲和史湘雲。原來他們兩個正在擺弄著生鹿肉,要整BBQ。只見他們拿來鐵爐、鐵叉、鐵絲幪,一頓擺弄,看得旁人瞠目結舌:誰想錦衣玉食的湘雲小姐和寶玉這公子哥還好這一口。
正在他們忙活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鳳姐的丫鬟平兒來了,立即褪去手上的鐲子,圍著爐子邊烤邊吃。燒烤的香氣惹得探春和李紈也圍了過來。李紈說,大家都已經到齊了,你們還沒有吃夠?只見史湘雲邊吃邊說,我只有吃燒烤的時候才喜歡喝酒,只有喝了酒才有靈感作詩。竟自顧自大吃大喝起來,毫無大家閨秀的文秀之氣。
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史湘雲說:"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著回答:"怪髒的。"這時寶釵勸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
鳳姐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回去,平兒吃得正香,哪肯回去?不料鳳姐也披著斗篷趕了過來,說:"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來。
林黛玉打趣說:"哪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畫外之音是說這些人面對燒烤,就像一群乞丐一樣,吃相中全沒有了平日裡的優雅做派。
史湘雲冷笑說,我們這才算"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一句話把旁觀的人揶揄了一通。然後又說,別看我這一會兒對著腥膻的烤鹿肉大吃大嚼不雅觀,待會兒做起詩來卻是"錦心繡口"。
那麼這頓燒烤究竟能不能給史湘雲帶來靈感?且聽《紅樓夢》中說,今日海棠詩社的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大家抓鬮為序,定出每個人寫詩聯句的順序來。
一向不善寫詩的鳳姐說了一句"一夜北風緊"開場,然後離開。李紈聯道:
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聯道:
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接聯:
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
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
李紋道:
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
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
湘雲道:
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
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
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詩句聯到此處,每人都有參與,算是面面俱到,此時本該繼續聯句的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
大概是寶釵擔心冷場,讓寶琴趕緊接上,卻不料湘雲忽然站起來搶道:
龍斗陣雲銷。野岸回孤棹,
詩句聯到此書,溫文平整的詩境也為之一變。
寶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史湘雲不等別人回應,立即又搶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
寶釵頓時也來了興致趕緊聯句:
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
黛玉也加入斗詩,聯道:
翦翦舞隨腰。煮芋成新賞,
說完趕緊推了寶玉一把,讓他聯句。此時寶玉見寶釵、寶琴和黛玉三人共戰一個史湘雲,正看得有趣,趕緊聯道:
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
寶玉用的是平常無奇的典故,遣詞也沒有啥新意,BBQ的友誼說翻就翻,嘲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
此時寶琴已經聯上:
林斧不聞樵。伏象千峰凸,
湘雲忙又聯道:
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結,
把跑偏的詩境又重新拉了回來。探春又聯道:
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口渴的湘雲趕緊喝口茶的功夫,岫煙搶了一句:
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
湘雲丟下茶杯,忙聯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聯道:
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雲忙笑聯道:
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遊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雲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
林黛玉不容她道出,接著便道:
寂寞對台榭,
此時聯詩的節奏變得更快,一聯一句。
湘雲忙聯道:
清貧懷簞瓢。
寶琴毫不示弱,也忙道:
烹茶冰漸沸,
湘雲見眾人都來了興致,一邊笑一邊聯道:
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
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稚子挑是一個漢代桓譚《新論·琴道》中的典故,寓意是天道不常盛、富貴不常在。寶琴後來一語成讖,但此時以自己的名字入詩,讓湘雲已經笑得不行,但也趕緊接了一句。但因為湘雲笑得太厲害,大家都沒有聽清。湘雲又喊道:
石樓閒睡鶴,
黛玉也笑得捂著胸口,聯道:
錦罽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銀浪,
湘雲忙聯道:
霞城隱赤標。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寶釵笑稱好,也忙聯道:
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
或濕鴛鴦帶,
湘雲忙聯道:
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
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
不雨亦瀟瀟。
詩聯到此時,起、承、轉,意境漸次闊達,也就只有黛玉、寶琴和湘雲戰在一處。他們三個雖然都已經笑到不行,然而詩中卻多有悲憫之句,彼此互相打趣,大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
湘雲"已經笑軟",大家都顧不得作詩,也笑成一片。林黛玉推著讓湘雲繼續聯句,說:"你也有才盡之時。"寶釵也逼她:"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
而此時探春便聯了一句:
欲志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
憑詩祝舜堯。
聯詩到此算是結束。探春和李綺對賈府的境況了解的多一些,結尾的詩句也由亂到正,歸於雅頌。
作為本次結社的東道主李紈做了統計,發現湘雲做的詩最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曹雪芹《紅樓夢》中從來沒有無緣無故沒來由的細節,這一場"即景聯詩"中的詩句,幾乎每一句都隱藏這一段故事,對於常吃燒烤的飲食男女來說,讀起來太過沉重,
那麼,看完這段紅樓故事,你是否覺得這又是"別人家的燒烤"?呵呵,他們和你們一樣,都是吃的隨心所欲,只是她們既端得起酒杯,又唱得出酒詩,而你只會端得起酒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