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馬青衫濕」是指誰,《琵琶行》如何賞析?

2019-12-25   梧桐樹邊羽

《琵琶行》里的江州司馬是白居易嗎?白居易為何自稱江州司馬呢?

這兩個問題並不算複雜,我們借這個問題大致分析下白樂天的這首名作。

《琵琶行》里的江州司馬就是白居易自稱。

《長恨歌》和《琵琶行》是白居易的兩首藝術成就極高的歌行,分別是他在年輕時期和被貶之後的代表作品。《長恨歌》是結合歷史、民間故事、作者想像的虛構作品,情節曲折動人,修辭浪漫熱烈。而《琵琶行》正好相反,是他被貶江州時期的作品。

年輕的白居易也是衝動、針砭時弊、不留情面的。他在年輕時倡導的新樂府運動,就因為直面社會弊病得罪了不少權貴。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張嚴緝兇手,被認為是越職言事。其後白居易又被誹謗,他母親因看花而墜井去世,他卻著有「賞花」及「新井」詩,有害名教,於是被貶為江州司馬。

其實他被貶謫的主因,與他寫諷諭作品而得罪當權者有關。貶謫江州是白居易一生的轉折點:在此之前他以「兼濟」為志,希望能做對國家人民有益的貢獻;至此之後他的行事漸漸轉向「獨善其身」,雖仍有關懷人民的心,表現出的行動和詩歌作品卻逐漸淺淡、圓滑,更像一個成熟的政治官僚。

《琵琶行》很長,我們大體分析一下。整個詩的結構分為四段,第一段是: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這一段交代寫詩記事的時間、地點、事由並進行環境描寫、作情感的渲染。因為是離別,景色又很蕭瑟,主客相送都感覺很悽慘的樣子,就希望有音樂來沖淡一下。正好聽到水上有琵琶聲,兩人走的不走,送的不回,一起去找這琵琶聲的來處。

原來是有人在旁邊船上清彈。兩船相靠,再三邀請,女子終於移步上船,「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這一段寫琵琶女演奏過程,真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手筆。以詩詞詳寫樂器演奏音樂之美,大概在白居易這裡到達了頂峰。從定調——起手——漸入佳境——高潮迭起——低沉抑鬱——銀瓶乍破——裂帛收聲——江心月白,一氣呵成,有起有落,有慢有快,將琵琶的音色之美、琵琶曲的曲折奔放、琵琶女的高超技藝寫得淋漓盡致。

如果這首長詩到這裡完結了,同樣是不得了的精品大作。但是於整體長詩的結構來說,這一段的盛況華筆不過是整體「起承轉合」中的「承」罷了。文章的中心思想還在後面。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琵琶演奏完了,女子整頓衣裳,收拾臉上表情,正經聊天。在聊天中,身世娓娓道來,原來這女子原本是教坊第一部的琵琶高手。相當於當今國家藝術團的琵琶獨奏一把手,年輕的時候風花雪月,「秋月春風等閒度」。終於年華易逝,青春易老,嫁給了地位低下的商人。之所以在這裡相遇,是在等待丈夫回家的閨怨中夢醒,拿起曾經的琵琶演奏來紓解寂寞。

這一段相當於「起承轉合」中的「轉」,將思路從鬼神皆驚的高妙琵琶演奏中轉換出來,用女子的身世將詩人、讀者的思緒重新拉入「江水寒」、「秋月白」的人生愁怨中來。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最後一段,還是聊天互動,只是這裡詩人成為了敘說者。白居易感慨自己的身世,抒發與琵琶女的同病相憐之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二句感情濃厚,落千古失落者之淚,也為千古失落者觸發了一見傾心之機。中間幾句大致表明了自己被貶江州的處境和寂寞,最後邀請女子再彈一曲,並說自己願意為她寫一首《琵琶行》。這裡白居易使用到了文中明文的手法,大大加強了這次際遇的真實性,這種手法在今天咱們很多拍電影、寫書,特別是自傳類型的作品中還經常使用。

女子本不願再彈,被作者一番言語感動,見他如此真誠,如此動情,便重新入座演奏了一支更為悲惻的曲子。這支曲子使得所有聽者無不唏噓成聲。多情的詩人呢?看他的青衫前襟早已經濕透了。

司馬是從九品,而八九品官員當時都是穿的青衫,所以有「江州司馬青衫濕」之語。

整首詩至此完結,我們可以很明確地看出最後一段作者的身份表明和情節自敘,所以江州司馬正是白居易的自稱。

為什麼白居易自稱江州司馬?

這是他當時的官職。古人在稱呼他人的時候,一般是用官銜代替本名,以示尊重。這其實就跟我們今天稱呼某人為「某局」、「某處」是一樣的。像杜甫尊稱「杜工部」,因為他在嚴武手底下做過工部侍郎,王昌齡尊稱「王江寧」,那是因為他曾經是「江寧丞」。

這裡就有一些不同,到底是以官銜相稱還是以管轄地方相稱呢?這其中好像並沒有什麼定數,取決於官員的身份大小或者在管轄地的成就,總的來說就是以功績大的來冠以稱呼,同時要注意稱呼的順口。比如咱們若稱呼王昌齡為「王丞」,就不大合適吧?但是王維,咱們又可以尊稱他為「王右丞」,這就是因為平仄的順口問題了。

回到白居易這裡來。為什麼別人使用的尊稱,而白居易拿來自稱呢?

第一,司馬這個官挺小的,不存在尊稱。這就好像咱們現在的公務員自報家門一樣,「我是某某地方科級幹部」,因為職位不高,所以自己說出來並沒有唐突。那麼一般生活中,別人稱呼白居易,應該是稱呼「白司馬」才對,這樣就附加了職位尊重。而白居易這種加上地名和官職的自稱就是一種簡單的指代,並沒有自誇的情緒在裡面,甚至還帶有一點點自嘲。

畢竟,從中央直落地方司馬,對他來說,是大不如前的。

同時,還有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詩詞平仄關係。我們知道歌行這種古體詩是不必遵守平仄格律的,但是作為中唐詩人,平仄格律基本上已經深入了創作狀態。他們在寫詩的時候會儘量使用合乎平仄的律句——這不是一種要求,而是一種習慣——所以後來古體詩慢慢地都成為了「律古」,直到發展出格律精體詞牌來。

咱們不說格律,「江州司馬」四個字放在詩歌里,就是比「白司馬」幾個位元組奏感強,而且順耳,大家多讀幾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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