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來聊聊西方歷史上一個著名的思想流派——功利主義。
說起功利主義,很多人馬上想到的,都是些不好的東西。比如,我們說一個人做事情「太功利了」,感覺像是在罵他。一提「功利」二字,就總是和「唯利是圖」、「貪得無厭」這些詞攪和在一起。尤其在咱們中國的文化傳統中,讀書人一向是恥於言利的,正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利字頭上一把刀,躲還來不及。
其實在西方,批評功利主義的也大有人在。19世紀英國著名作家托馬斯·卡萊爾,就曾把功利主義看做是「豬的哲學」。豬的生活有些啥呢?無非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見了異性做羞羞的事情,人活著若僅僅為了滿足這些低級趣味,那和豬確實沒啥兩樣了。
當然,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以上這些觀點,都是對功利主義的曲解,要想真正了解功利主義,我們首先得回到歷史的場景中去。
1/6 功利主義的起源
功利主義盛行於19世紀的英國。在當時的歐洲大陸,像法國與德國,都已經有不少偉大的思想家。從思想史的角度,英國的地位不算突出。你可能覺得奇怪,為什麼功利主義誕生在英國,而不是其他國家呢?
拿破崙曾把英國比作「小店主的國度」。聽起來不懷好意,實際卻準確概括了英國這個國家的特點。英國的私營經濟非常發達,故而造就了繁榮的工商業,這也是它能夠成為「日不落帝國」的重要原因。然而,英國的崛起,與它獨特的政治環境同樣密不可分。
英國是第一個推翻君主專制的國家,長期以來,英國一直被視為君主立憲制的樣板。然而,儘管國王的權力被約束了,卻不意味著英國政治就是「民主」的。因為它依然被貴族壟斷,這些貴族,主要來自傳統的地主階層。
從18世紀末開始,英國發生了工業革命,商人的力量不斷壯大。與此同時,工業革命還催生了不少新興城市,像曼徹斯特、利物浦、伯明罕等等。這些城市的居民和商人一樣,希望在議會中謀得一席之地。
但正如前面所說的,英國議會仍舊由貴族把持,貴族掌握上議院,而平民則集中在下議院。然而,由於當時的社會結構已經發生變化,很多傳統選區的人口大量流失,卻保留了不少席位。而許多新興城市竟沒有一個代表,這自然引起了大家的不滿。
從19世紀三十年代起,英國的資本家開始和工人聯手,共同向議會施壓,要求給予更多的政治權利,不少城市爆發了集體抗議,商人們甚至威脅不再給政府納稅。終於在1832年,英國議會通過了一項改革法案,對下議院的選區重新分配,並按照人口多寡,適度調整每個區議會代表的比例。改革之後,英國的選民增加了約22萬人。
不過,這僅僅是開始,1832年改革的真正意義,是它改變了英國議會由貴族壟斷的歷史。但這場改革還是無法讓民眾滿意,他們嫌政府給的席位太少。1848年,老百姓向政府遞交了一份有500萬人簽名的請願書,並組織大型集會,要求進一步擴大權利。
之後,英國的工人運動此起彼伏,一會兒遊行,一會兒罷工,搞得政府焦頭爛額。而與之隔海相望的歐洲,此刻正捲入革命的洪流中。為防止英國重蹈歐洲的覆轍,1867年,英國再次通過一項改革法案,100萬城市工人獲得了選舉權。儘管上議院仍舊是貴族的天下,而且英國的農民也沒能獲得選舉權。然而相比過去,這已經是一個顯著的進步。
直到1884年,英國政府才將選舉權擴大到農民階層,英國的民主制度逐漸成型。
回顧這段歷史,我們不難發現,19世紀的英國社會,正在經歷一個「平民化」的過程,工業革命所帶來的財富積累,為他們謀得了政治上的主動權。而平民化從思想觀念上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功利主義。
2/6 傑米里·邊沁
1832年,也就是英國議會擴大選舉權的那一年。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傑里米·邊沁去世。今天說起功利主義,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邊沁。
邊沁不僅是偉大的思想家,也是優秀的法理學家與經濟學家。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致力於研究法律和政策條文。21歲那年,邊沁取得了律師執業資格,但他很快就對英國的法律制度產生不滿,他希望從卷帙浩繁的法律條文中,找到一個理性的基礎,從而規範人的行為,這成了他一生的奮鬥目標。
傑米里·邊沁
從嚴格意義上,邊沁和英國的民主化改革沒有直接聯繫,從他個人的著作與書信中,也看不出邊沁是個民主派。在他生活的時代,英國平民的政治訴求還不像後來那麼強烈。然而,邊沁所提出的原則,卻對後人產生了深刻影響。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幸福最大化」原則。
邊沁認為,評價一個行為或政策的好壞,唯一的標準就是效用。所謂效用,就是我們所獲得的滿足程度,通俗地講,就是幸福感。
舉個例子,你說你愛某個人,愛固然是一種寶貴的情感,可你的愛究竟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還得看你愛的人是否接受。很多父母對孩子溺愛有加,樣樣都寵著他,慣著他,他們以為這是對孩子好,殊不知,這樣的愛讓孩子倍感煎熬,他們覺得自己被掌握在別人手中。所以,從功利主義的角度,溺愛不是愛,而是一種自私與無知。
由個體推廣到全社會,邊沁指出,既然效用是衡量幸福的出發點,那麼公共政策的目標,就是讓所有人的效用總和最大化。這也是他致力於優化法律程序,完善政策制度的初衷。
這樣的想法,今天看起樸實得很,但也有些天真。它首先面臨一個技術難題,效用如何被度量?父母對子女的愛,丈夫對妻子的愛,兩者可以被量化嗎?如果能被量化,難道還要分出個高低不成?其次,如果某項政策讓一群人非常喜歡,而另一群人則不那麼喜歡,哪怕喜歡的人占大多數,但由於不滿足「效用總和最大化」的條件,是否就不應該執行呢?
當然,除了以上這些技術問題以外,邊沁思想最為人詬病之處,在於他借功利之名,抹殺了自由。曾有人指出,邊沁的「效用總和最大化」問題,本身就是個偽命題,由於效用既無法衡量,更難以疊加,結果反而會給當權者提供獨裁的理由,他們會以「為了讓所有人幸福」的名義,強行改變他人的偏好。
邊沁設計的環形監獄
就連邊沁自己,也未能逃脫類似的指責,他曾經設計了著名的「環形監獄」,把監獄長置於監獄中心,周圍的牢房呈環形排列,方便監獄長對每個人進行監視。邊沁認為,這種做法有利於罪犯改過自新,他顯然忽視了囚犯的感受。畢竟,在「社會總效用最大化」的原則之下,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犧牲的。
3/6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
邊沁讓功利主義聲名遠揚,但他也險些把這一思想帶進了死胡同。進入19世紀,英國民眾對君主專制早已深惡痛絕,即便是溫和的專制,也被他們視為最壞的制度。政府若想取得民心,唯一的辦法就是對被統治者負責。
邊沁生前曾聘用過一位秘書,他的名字叫詹姆斯·穆勒。他同樣是一位優秀的思想家,且擁有傑出的行政才能,曾在東印度公司做了20年的高級職員。而詹姆斯·穆勒的兒子比父親更有名,他就是功利主義的集大成者——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國內有譯做約翰·密爾)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
受父親影響,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從小就熟悉邊沁的著作,由於父親是邊沁的信徒,兒子也將邊沁視為自己的精神導師。
穆勒生於1806年,卒於1873年。見證了轟轟烈烈的英國民主化改革。穆勒從小接受了嚴格的家庭教育,對政治、經濟和歷史廣泛涉獵。16歲那年,他隨父親進入東印度公司,並在那裡工作了36年。
如果你對穆勒的生平感興趣,可以讀讀他的《自傳》,從《自傳》中我們看到,穆勒是個非常嚴於律己的人,他的童年生活很壓抑,父親對其要求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穆勒的早年時光,深受功利主義的影響,功利主義要求一個人以數學化的方式看待世界,曾幾何時,穆勒認為自己變成了一台只會計算利益得失的機器,這讓他很痛苦,因為他感覺自己正失去正常人的感情。
儘管穆勒的青年時代如同苦行僧一般,但從內心深處,他仍然渴望擁有一個活潑自由的世界。他打心眼裡痛恨英國人的沉悶無聊,卻又無可奈何地接受著這一切。
從穆勒身上,我們能發現其潛藏著的深刻矛盾。一方面是對傳統,對規則,對理性的高度崇拜,但另一方面,他又渴望掙脫這一切,給私人情感留下空間。從某種意義上,穆勒與神學家奧古斯丁有點類似,而正是這種張力,方能成就一位偉大的思想家。
穆勒的生活,是被一個女人改變的,她名叫哈麗雅特·泰勒,是個有夫之婦。丈夫去世後,穆勒與她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可惜對這位思想家而言,幸福似乎永遠是稍縱即逝的,婚後不久,泰勒便得了肺結核,為了紀念她,穆勒寫下了他最為膾炙人口的名著——《論自由》。
4/6 自由的維度
若不是因為之後出版了《功利主義》一書,穆勒會被很多人當做是自由主義者。《論自由》的影響實在太大,以至於出版不久,就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推介到歐洲各國。然而,穆勒的自由思想仍舊建立在功利主義的基礎之上,雖然他對邊沁的功利主義進行了改造。
功利主義的基本觀點:幸福是衡量行為的終級標準,被穆勒繼承了下來。從穆勒開始,他打算徹底改變人們對事物的評價方式,一切從實際出發,而不是基於虛無縹緲的東西。
這該怎麼理解呢?比方說在傳統社會,人們習慣於對各種自然現象貼上善惡的標籤。如發生水旱災荒,人們會認為這是上天對暴君的預警。如果我們得了不治之症,顯然是有魔鬼在搗亂。而穆勒就極力反對這種泛道德化的做法,在他看來,災害與疾病,沒有任何道德含義,道德應該是一套規則,看它是否對自己和他人有利。
在傳統思想中,我們往往習慣於從超驗的視角,對事物做價值判斷。比如基督徒根據教義,來評斷人的善惡。中國古代的儒家,則把世事更替歸結為「天道」。就連哲學家康德,也把人的道德建立在先驗的基礎上。總之,這些思想的共同點是:價值判斷的標準,必須來自經驗以外,否則就不牢靠。
而穆勒則打破了這一思路,他把道德理解為一套規則,把行為的判斷標準給可見化了。隨後,穆勒就能對自由採取全新的解釋。
穆勒認為,在一切價值觀裡面,人對自身的情感和判斷,無疑是最重要的。穆勒把個人價值,置於所有價值之上,這是個非常大膽的想法。由於個人價值的至高無上,穆勒反對任何形式的干預,哪怕這種干預是出於善意。
但你馬上會反駁,這豈不是縱容一個人為所欲為嗎?但穆勒立即強調,這個準則適用於所有人,換句話說,如果你為追求你的幸福,妨礙了別人的幸福,那這種行為就應該被制止。
舉個例子,你喜歡聽音響,這是你的自由,因為音響能帶給你愉悅。但如果你在午夜聽音響,打擾了鄰居的休息,警察就會來敲你的門。但是反過來,只要一件事我喜歡,且沒有妨礙到他人,無論我做了什麼,別人都管不著。
英國著名思想家以賽亞·伯林,把穆勒的思想總結為「消極的自由」。即「一個人被允許,或必須被允許不受別人干涉地做他有能力做的事、成為他願意成為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值得保留的空間,法律的任務,就是給個人空間劃定清晰的邊界。
以賽亞·伯林
這便是功利主義的自由觀,它不基於任何崇高的理念,而完全是從規則出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規則一旦得以推廣,全社會就能達到均衡解。在我看來,功利主義與其說是一種價值觀,不如說像一套程序,它使建立一個普遍的規則系統具備了可行性。
5/6 暴民的統治
穆勒的功利主義遭到了大量批評,很多人覺得,穆勒的主張似乎是:只要不犯法,不管我做啥都無所謂,反正開心就好。
為此,穆勒也很苦惱。雖然他繼承了邊沁的思想,但並不認同他的所有觀點。比如,在邊沁看來,藝術作品無論好壞,只要能帶給人愉悅,兩者便是「等價」的。穆勒完全無法接受這種觀點,我喜歡聽交響樂,你喜歡看肥皂劇,同樣是沉浸其中,難道我倆的品味沒有差別嗎?更重要的是,穆勒生活的年代,正值英國民主化改革的高潮,當他看到越來越多的平民獲得選舉權,卻並未因此感到高興。
穆勒所受的教育,是精英式的教育。這種教育從小就提示他,社會是由偉大的個人推動的。英國的政治傳統,也是貴族干政。從某種程度上說,穆勒和貴族們一樣,對平民持不信任態度。
儘管穆勒贊成民主制度,但他不希望看到民主被多數人裹挾。因為他們缺乏自己的判斷力,只會人云亦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穆勒對法國作家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一書讚賞有加,但他也對作者筆下的美國異常警惕,穆勒看到,美國沒有偉大的思想家,恰恰是因為人們受制於大眾輿論,滿足於低劣的思想快餐。在這裡,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老學究,一邊鼓勵年輕人獨立思考,大膽追求自己的夢想,一邊又對娛樂選秀節目嗤之以鼻,號召大家少看為妙。托克維爾則乾脆說,美國社會根本不鼓勵個人的獨立思考。在兩者看來,民主最終的結果,就是淪為「多數人的暴政」。
站在今天的角度,你會覺得穆勒與托克維爾的觀點很奇葩。民主制度與獨立思考是否衝突,現實早已給出了答案。既然如此,為何兩人仍舊對民主制度保持謹慎的敵意呢?
托克維爾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穆勒與托克維爾都是社會精英,托克維爾是貴族後裔,雖然他們的思想走在同時代人的前例,卻還是能看到傳統的遺蹟。何謂傳統的遺蹟?就是對事物,依然保留著價值判斷,相信這個世界上,始終有一些絕對的東西。
比如,儘管穆勒的《功利主義》被批為縱容唯利是圖,但穆勒仍辯稱,人們在做出選擇時,必須得受到「良知」的影響。但穆勒無法對良知作出準確的定義,但他似乎也感覺到,單憑快樂和痛苦,無法充分地揭示人性。而真正健全的民主制度,還是得來源於某種價值認同。但穆勒仍舊把這一認同,寄希望於少數人。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穆勒會在他的《代議制政府》一書中,會提出讓受過教育的選民獲得更多的投票權。因為穆勒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讓民主淪為「多數人的暴政」。然而,他也有意無意地落入了價值判斷的圈套,至少在他眼裡,社會參與不是人人都有資格。你總得先相信點什麼,才能有更多的發言權。
6/6 功利主義的果實
當然,以上這些觀點,並不是否定穆勒和他的功利主義思想。前面說過,偉大的思想家,往往是矛盾的,他們從來不想給世界一個現成的答案。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給後人無限的解讀空間。
至於邊沁的功利主義,也並未過時。邊沁試圖把幸福加以量化,從而變成一門科學,在當時看來有些異想天開,可是在今天,隨著認知心理學、行為經濟學等學科的發展,很多人重新對邊沁產生了興趣。比如,著名心理學家丹尼爾·卡尼曼,就試圖把邊沁的思想移植到行為經濟學領域,並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丹尼爾·卡尼曼
不過,功利主義所孕育的最大的一顆果實,是促進了經濟學的發展,並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開枝散葉。功利主義不僅給人的自利行為以正名,還建立了一套基於自利的價值框架,在此基礎上,經濟學家得以觸及一些更深層的問題,並開展更為精細化的分析。
比如,經濟學裡有個著名的學派,叫做「公共選擇學派」,探討的就是在不同的制度安排下,對個人效用所產生的影響。只是與穆勒那些老一輩思想家不同,「公共選擇學派」的學者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一些技術問題上,比如投票權的設置,公共政策的對人約束等等。在「公共選擇學派」眼中,政治家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神聖光環,他們和商人一樣,都是一群精於算計的「理性人」。政治是一項交易,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到了經濟學家肯尼斯·阿羅那裡,民主政治更是直接被簡化成一道數學題。「阿羅不可能定理」的提出,使人們徹底懷疑起民主政治的有效性。「阿羅不可能定理」在此不做詳細介紹,以後我會專門加以討論。這個定理簡單地說就是:選舉不一定能反映多數人的意願,因為個人偏好無法傳遞為集體偏好,如果我們把一件事情交給集體來決策,可能會陷入永遠的扯皮。
197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肯尼斯·阿羅
阿羅用嚴格的數學公式,證明了民主政治無法取得多方滿意的結果,而這也徹底推翻了功利主義的基本觀點:政府目標就是所有人效用總和的最大化。既然效用總和根本就不存在,「最大化」也就失去了意義。而諷刺的是,推翻這一觀點的,正是功利主義所倡導的數學方法,功利主義用自己發明的刀,殺死了自己。
從邊沁到穆勒,從公共選擇學派到肯尼斯·阿羅,功利主義在政治學和經濟學領域歷經嬗變,它不僅見證了民主制度的發展,也讓民主不斷地拆解和反思自己,正是功利主義,讓世界得以祛魅,使之失去了往日的崇高與神秘。通過功利主義的視角,世界不再變得有趣,然而,這就是清醒的代價,也是現代人不得不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