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背後的故事:金石證經史——李學勤先生和守丘石刻

2019-05-24     小漢字見大歷史

一、不起眼的鎮館之寶

踏入河北博物院二樓的「戰國展廳」中,可以看到一塊黑不溜秋的河光石陳列在醒目位置,如下圖:

注1

這塊其貌不揚的「原生態」石頭,其實也就是河北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今天考古學界將其命名為【守丘石刻】。

【守丘石刻】的文物價值之所在,也就是上面的那十幾個奇形怪狀的古文字:

而這段古文字的破譯者,正是我國知名的古文字學家李學勤先生。

李學勤先生一生釋讀了不計其數的出土文獻,但【守丘石刻】的釋讀幾乎是一個傳奇,最能反應李先生「繼往聖絕學,通中華文脈」的學術人生。

下文正是講述【守丘石刻】的發現和文字破譯的過程。


二、守丘石刻的發現和文字釋讀

河北省平山縣三汲鄉是華北平原上一個很普通的北方鄉鎮,

引自騰訊地圖

1974年,平山縣三汲鄉的農民因為平整農田,就到附近的幾個巨型大土丘上取土:

平山縣三汲鄉的巨型土丘,圖引自注2

這個舉動讓河北的考古工作者極為不安,因為這幾個大土丘,一直被河北省的文物管理部門懷疑是王侯級別的古墓。

果然,考古工作者到現場進行勘測、評估,發現很多異常精緻的戰國時代瓦片,顯示這個古墓的主人可能非王即侯。

戰國筒瓦,引自注3

為避免進一步的破壞,河北文物管理部門決定儘早開掘這個墓葬,從1974年11月開始展開了前期的調查工作。

在前期的調查過程中,當地的一個村民告訴考古學工作者陳應祺一個非常不起眼的信息:

幾十年前,三汲鄉一位叫做劉西梅的老人,在自家的田裡取土,發現了一塊河光石,石頭的一面,刻著一些誰也不認得的文字。

發現守丘石刻的劉西梅的老人,圖引自:注2

這件事立刻引起考古工作者陳應祺的興趣,於是來到劉西梅的老人的家裡,從豬圈裡取得了這塊石頭。

守丘石刻上的文字

陳應祺在仔細端詳石頭上面刻的文字以後,隱約覺得事關重大,於是就將石頭上的文字臨摹下來,寄給了在北京清華大學的李學勤先生。

守丘石刻文字的摹本

一個星期以後,李學勤先生回信了,在信中李學勤先生首先強調:這個石刻非常重要,但基於慎重起見,首先要陳應祺回答三個問題,然後才能翻譯。

這三個問題是:

  1. 石頭出土的地方有無大土丘?
  2. 石頭出土的地方有無河流湖泊?
  3. 石頭出土的地方有無高山?

這三個問題讓考古學家陳應祺非常驚訝,這三個問題都是肯定答案,而且可以說是準確的問出石刻出土地——平山縣三汲鄉附近的地理特徵: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遍布土丘。

平山縣三汲鄉位於太行山脈的東靈山和西靈山之下,南邊的滹沱河蜿蜒穿過,可以說是一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用衛星地圖看得非常清楚:

從三汲鄉村落中就可以遠看到靈山:

三汲鄉方圓幾十公里的範圍內,分布有幾十座被懷疑是古墓的土丘,所以,一直是河北省文物部門重點「盯防」的地區。

三汲鄉的大土丘

那為什麼李學勤先生破譯石刻上面的文字,需要知道石頭出土地的地理信息呢?

很簡單,因為石刻文字透漏了地理信息,李學勤先生只是核實,以便進行更準確的釋讀。

李學勤對守丘石刻的釋讀是:(從上往下,從右往左讀):

這十八個古文字是戰國時期的「六國文字」,王國維先生稱之為「東土文字」。

「六國文字(東土文字)」是先秦古文字最難釋讀的,比甲骨文和金文難得多,因為這是殷周文字的地域變體,有大量的簡省和變形。

李學勤先生的釋讀,第二行有些爭議,第一行的釋讀,目前學界是基本一致的:

監罟尤(囿)臣公乘得,守丘......

這一句就透漏以上三個地理信息——

「監罟尤(囿)臣公乘得」:意思是在皇帝園林守衛、同時管理漁業的官員,名字叫「公乘得」。

「罟」就是漁網:

《說文》:罟,網也。

《孟子·梁惠王上》: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

「尤(囿)」就是帝王的園林,先秦時代帝王諸侯劃定一塊山川,然後築垣,使其草木鳥獸自然繁育,當做自己的私家園林,這種地方叫做「囿」,秦漢叫做「苑」,比如漢代的「上林苑」。

《說文》:囿,苑有垣也。

《詩經》中有所謂的「文王在囿」:

《詩·大雅·靈台》:王在靈囿 ,麀鹿攸伏。

為君王看守管理園林的人在禮經文獻中叫做「囿人」:

《周禮·地官·囿人》:囿人掌囿游之獸禁。牧百獸。賈公彥疏:古謂之囿,漢家謂之苑。

另一個人叫做「舊將曼」,他的官職是「守丘」,也就是「看守墳墓、守衛陵園」,說明這個「囿」的也是王的陵園:

《方言》十三:冢,秦晉之間謂之墳,或謂之培,或謂之堬,或謂之采,或謂之埌,或謂之壠。自關而東謂之丘,小者謂之塿,大者謂之丘。

所以,李學勤先生從「囿、罟、丘」三個字推斷,石刻出土地附近有能夠捕魚的河流,有君王的私家園林和陵墓。

守丘石刻的兩行釋文是「監罟囿臣公乘得,守丘其舊將曼,敢謁後俶賢者」,大致意思是:為國王監管捕魚的池囿者公乘得,看守陵墓的舊將曼,敬告後來的賢者。

今天,我們知道守丘石刻附近的大土丘,正是戰國時代中山國數代君主陵墓,考古學家在此發掘出了數以千計的國之重器,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

戰國中山國君王陵墓享堂復原圖

而這一切都是起始於李學勤先生對【守丘石刻】文字的破譯,考古工作者後來發表的發掘簡報上也指出了這一點:

注3

中山國都城是三面環山的山中之城,中山國的「青銅國徽」正是「中山」二字:

中山國為漢化的游牧民族政權,精美的文物有濃郁的遊牧風格:

也有中原文化中常見的青銅禮器,顯示了對華夏禮制的尊崇,也就是鼎鼎大名的「中山三器」:


三、前人垂後,後人識古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言:

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

短短几個字,簡潔鞭辟說明的文字的功用。

白狄鮮虞(獫狁)所建立的中山國,在史書上只是輕輕的一筆帶過,然後就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歷史中,兩千多年來難覓蹤影。【注4】

但是,在兩千多年前的某一天,為中山王守陵的兩個「囿人」——公乘得和舊將曼,他們可能是中山國里兩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可能又非常自豪於自己的工作。

這兩位守陵人,渴望與未來的賢者知道,他們曾兢兢業業守衛國王的靈魂居所!

於是,他們在滹沱河邊找到了一塊光潔堅硬的鵝暖石,刻下了歪歪斜斜的十八個文字,以敬告來者,垂示後之賢者。

之後,這塊其貌不揚的石頭的十幾個古文字,攜帶著歷史信息,穿越悠久深邃的時空,與能讀懂他的李學勤先生相逢,也讓今天的我們,得以聆聽兩千多年前這兩個小人物的心聲。

同時,這塊河光石也成為打開中山古國塵封之門的一把鑰匙,也讓他們的名字與他們的國王一樣,在歷史上留名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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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河北博物院官網(2019),from:http://www.hebeimuseum.org.cn/
  2. CCTV(2004),考古中國,第二部,王者歸來,神秘中山國,
  3. 張守中, 鄭名楨, & 劉來成. (1979). 河北省平山縣戰國時期中山國墓葬發掘簡報. 文物(1), 1-31.
  4. 路洪昌. (1983). 鮮虞中山國疆域變遷考. 河北學刊(3), 60-65.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ntkMOGwB8g2yegNDwKq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