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小哥的訂單里,藏著武漢的100種需求

2020-03-28   西安地瓜



最危險的日子,大家都在買什麼?


在封城的日子裡,三十多歲的老計每天戴著口罩,騎著自行消毒的餐車,穿行在武漢的大街小巷。


他用一台「破爛工作手機」,記錄下自己看到的一切,裡頭有商家、客戶、醫生、寵物和同行騎手。


他說,現在的武漢,不是一座死城。每戶房、每扇窗背後,都有人。


跑才有錢掙,不跑就沒有


我是湖北人,老家是一個以水著稱的小城。


去年七月,我投資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只好來武漢當一名「外賣老哥」。


一月初,我就決定不回家了,想趁著過年多掙點。


春節期間,不但單子多單價高,還連著一個冬季送餐挑戰賽 —— 只要不中斷,獎金可能高達六七千。


這個誘惑太大了,我平時的工資也就五六千。


封城後,武漢街頭只剩下交警、清潔工和外賣小哥。


和所有武漢人一樣,在1月20日鍾南山發表講話前,我都不覺得疫情有多嚴重。


1月21日號那天就不一樣了。一大早,便利店的單子突然變得特別多,打開一看,全是買口罩的。


晚上五六點,我收到一個跑腿單,客戶托我買N95。


那時我還不知道N95是什麼,轉了好幾家藥店都沒有,想到早上那家便利店可能還有一次性醫用口罩,就問他要不要,他說那也行。


大家都開始做防護措施了,我肯定也要做啊,於是給自己買了三盒口罩。


送單途中會路過許多藥店,門口大多都掛著斷貨的牌子,更狠的是寫著:溫度計、消毒劑、藥,全都斷貨。


23日凌晨兩點,我剛好在刷微博,刷著刷著就刷到封城的消息,還是官方發的,藍V。


第一反應是太不真實了,上千萬人的大城市,說封就封,連市內交通也停了。


不過我和家人都沒有太緊張。


家裡曾經有烈性傳染病人,我們照顧過他,知道該如何防護。


市內交通停擺後,一個戴口罩的胖嬢嬢在路中間攔車。她說要打車去徐東,但我這一路過來,沒見過一輛的士。


我不知道有多少騎手離開武漢。他們可能是春節返鄉,可能因為疫情離開,也有可能留漢但不送單。


可以肯定的是,除夕、初一、初二那三天,送餐的騎手特別少。


我是一名兼職騎手,和正職不同,沒有線下的統一組織,也沒有節假日的值班補貼。


跑才有錢掙,不跑就沒有。


大年三十晚上,我給自己放了假。第二天出工時,商家說除夕好多單子沒人送,最後都取消了。


一位客戶下單買了十幾桶方便麵。


我現在每天最少換兩次口罩,用酒精消毒液給餐車消兩次毒,用酒精片擦拭騎行手套。


平台也反覆提示風險,督促我們戴口罩和消毒,並要求每天上報身體情況,選擇「發熱、不發熱、正常」等選項。


我的裝備,六十個口罩,四個溫度計。


在我看來,最重要的防範方法是和別人保持安全距離。


比如送餐時,儘量不交談不接觸。


我會事先把外賣袋的手提部分給客人捋好。交接時,我托著下邊,他們從上邊一拎就走,這樣就避免了身體接觸。


沒過多久,平台就推出了「無觸碰送餐」的服務,可以把外賣放在小區門口或單元樓下,讓客戶下來拿。



封城後,許多市民見到我都會詫異:「這時候還有外賣嗎,哪裡還能點?」


我說對啊,我們一直都能送,一直都能點。


疫情發生後,我有種特別奇妙的感覺。


說實話,騎手這行,本來就是個蠻低級的工作,不需要多少學識多少技術。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們好像也在為這個城市貢獻著力量,儘管非常微小。


只要大街上還能看見外賣小哥,就證明這個社會還在良好運轉。


沒單的時候,我在路邊曬太陽,對面坐著一位清潔工大哥。



大年初一就送呼吸內科


大家最關心的,肯定是醫院裡的情況。


我也想趁著送外賣去看看,是不是像微博上說的那麼慌亂。


初一早上,我在APP的搶單大廳里看到送往中南醫院的單子,從起床到準備出門,一直都沒人領,那我就領了吧。


中南醫院很大,有11棟樓,我的目的地在4號樓的16層。


我上去一看,正是呼吸內科。


也太巧了吧,大年初一就送到呼吸內科。


出乎意料的是,醫院裡很安靜,沒有想像中的病患扎堆,我猜病人已經進行了集中轉治。


偶爾走過幾個戴口罩的人,看起來也並不慌亂。


收單的是位老人,在普通病房,看起來狀態還可以。


我把外賣放在床邊的椅子上,說了聲「你好你的外賣」,就離開了。


安靜的四號樓


下午我又接了一單,送去武昌醫院西區門診部。


這是個大單,光米飯就有十幾份。四個大手提袋裝得滿滿當當,餐車都裝不下,還得放在踏板上。


到了門診部,我在馬路邊上給收單人打電話,他卻說自己沒有點餐,也沒在上班。


我只好聯繫點餐人,等了大概五分鐘,對方給我發了個新電話和新地址 —— 洪山區梨園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往常,這樣的單子是最讓人惱火的,既麻煩,還耽誤時間。


如果下單的地址和實際送達地隔太遠,會被系統判定為違規炒作。


外賣小哥的訂單里,藏著武漢的100種需求


來到新的地址,一位年輕的醫護人員戴著口罩走出來。


我先把踏板上的兩袋遞給他。他很意外,連說謝謝,提著東西就轉身離開。我又叫住他,把餐箱裡的兩袋也拿給他。


他很驚訝,「還有嗎?」


我能感受到他語氣里的驚喜。


我不清楚點單者是誰,猜想是某位網友送給醫護人員的。


這個單子原本預計20分鐘就能送達,但最後花了一個多小時。


我還接了一個跑腿訂單,是女兒給前線的爸爸送熱飯。


騎手間流行一句話,「你都他媽的當騎手了,你還在乎個他媽的傳染病?」


這句話必須得帶髒話,不帶髒話就沒有那個意思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到裡邊的自嘲。


雖然嘴硬,但大部分人還是不太願意接醫院單。


比如2月2號早上,有個送往武昌醫院的單子,掛了很久都沒人領。直到又來了一單武昌醫院的,才被領走。


我猜想那位騎手本來不想跑,但一趟能賺兩趟錢,就願意了。


幾天後,外賣平台開通了醫院專送,可以根據醫院的安排送到指定地點。


醫護人員的三餐有了保障,我們接到的醫院單便少了很多。


遇見一個盒馬騎手。我把正職騎手稱為「正規軍」,正規軍來了,就沒我們游擊隊什麼事了。


即使不在醫院附近,依然能感受到生活的微妙變化。


有次送外賣,接單的大姐戴著口罩,一直咳嗽。


接過外賣後,大姐進樓刷卡,一對夫婦在後面。男的離得比較近,想跟著進去,免了再次刷卡的麻煩。


同行的女性見狀,喊了聲「嘿」,沖男的使了個眼色。男方大概明白了什麼,立刻停下來,兩人等了好半天才上樓。


目睹這一切的我,心裡五味雜陳。


一個下單的姑娘,咳嗽了但沒有發燒症狀,在家自我隔離,不敢讓爸媽知道,問我能不能幫她買藥。


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似乎與危險有關,有的吵鬧,有的平靜。


前幾天,我經過武昌醫院門口,一位曬著太陽的阿姨忽然身子一倒,醫護人員趕緊跑過去扶住她,然後抱著往醫院裡走。


很平靜。


周圍站著的人、後面的保安、街邊的醫護,身後商店的老闆,都很平靜。


我卻覺得好像有一座山向我壓過來。



這裡的生活還在繼續


封城後,人們的需求改變,我收到的訂單也跟著變化。點外賣的少了,買米麵雞蛋零食等生活用品的多了。


到了夜裡十一二點,外賣單又開始增加。


我推測大家都窩在家裡,晚睡晚起的,對夜宵的需求比較大。


一個家裡沒存糧了的客戶,備註要生雞蛋。


藥品的單子也多,奧司他韋和蓮花清瘟膠囊是最多人買的。


但口罩和各種消毒液基本買不著了。路過還有貨的藥店,我都有意識去排隊囤貨。如果之後有客戶再下單,我可以轉賣。


路過藥店時,看到有人排隊我都會湊上去,多半是新物資到了。


目前來說,市裡生活用品的供應還是充足的,沒看到哄搶物資的情況。


不過蔬菜算得上稀缺。


有一次,顧客讓我幫忙在某個超市買點青菜。


我有些為難地說,怕不好買。對面誤會了,趕緊說可以再給我個紅包。


到了超市,果不其然,凡是帶葉子的都賣光了,只剩下土豆,尖椒、洋蔥。


還好我知道的一個專門賣蔬菜的小店還有,趕緊亂七八糟的買了一些,但是老闆說明天就不開業了,進不到貨。


蔬菜是賣的最快的,去晚了就沒有。


還有一次,我在路邊菜攤遇到一個餓了麼的騎手跟老闆娘商量退貨。


原來顧客讓他按照半個月的量買菜,他買了七百多塊錢送去,顧客又嫌多,要退一部分。


老闆娘說這都是葉子菜,不給退。


1月28日,一位小販在路邊戴著口罩賣菜。白菜4元一斤,菜苔10元一斤,比超市便宜。


不單是人,動物們同樣遭受著疫情的影響。


初二晚上,我接了個跑腿單,幫一個不在武漢的姑娘去照顧她家的貓,她已經離開四天了。


一進門,哇那個臭味,生化武器啊。


我還看到地上躺著幾個小東西,眼鏡霧蒙蒙的看不清,以為是死老鼠。走近一看,竟然是死掉的貓仔。


原來這幾天,有隻貓生崽了。


主人知道後,哭得泣不成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只好把死去的小貓連同鏟掉的貓砂,一塊丟到垃圾桶里。


臨時鏟屎官,換好了水和貓糧。


另一個離漢的主人,把貓寄養在寵物中心,那隻叫年糕的貓卻不知道怎麼就跑出來了。


主人下了個跑腿單,找人幫忙捉貓。


一大早,我們三個人信誓旦旦地出發,一路掃到33層的天台,才發現了它的蹤影。



我們一開始用小魚乾和貓罐頭引誘,它看都不看。


又找了雙襪子,用電線綁起來。面對這個粗糙的逗貓棒,年糕看了一眼,依舊不為所動。


無動於衷就算了,它還從沒關上的天台門,一溜煙跑去了隔壁的單元樓道里。


還掃嗎?這個樓有他娘的三十三層!我爬不動啦!


幸好,下午我們終於把貓逮著了,每人分到了180元的酬勞。


小年糕,這回你可跑不掉了吧。


我的生活和工作沒受到太大影響,只是經常點的煲仔飯關門了,每周去的網吧停業了。


許多人都喜歡說「武漢加油」,但這個詞太大了,跟我好像沒什麼關係。


我能記住的,都是那些微小而真實的感動。


有天晚上,我騎著車,看到一個姐姐抱著只泰迪在前面跑,三條流浪狗在後邊追。


我感覺不太對勁,停下來問她沒事吧。她說沒事,還說了聲謝謝。


我繼續往前走,車還沒起步呢,就聽見她在身後又大聲說了句,「謝謝啊。」


平時,我也許聽不到這樣的謝謝。


但在這個特殊時期,每一個身處武漢的普通人,都特別特別需要鼓勵,特別特別需要關懷。


有種被煙燻了眼睛的感覺,我差點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