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團團
早已把那件事遺忘,好像從不曾發生過——不,並沒有遺忘,我只是把它封存了起來。
莫干山上,午後時分,音樂止歇,餘音裊裊。
我們一行人走出忘山別墅,沿著石階姍姍而行,緩緩而下。
頭頂的兩棵古楓間,百千隻蟬的鳴叫聲不絕於耳,清脆鳥鳴亦融在其中,此起彼伏。
石階的一旁,是山澗溪流,溪水清澈,於光滑的大石塊間潺潺流過,碰撞出叮咚響聲。
腳下的青石板路,有時是粗糲的、有時是光潔的。
突然,心中浮現出一幕幕。
起初以為是某部電影里的鏡頭。隨後知道那不是虛構的電影,而是真實發生過的往事,疼痛又冷靜,遙遠又清晰。
故事的主人公是年少的我,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它來自二十年前的一個盛夏,一個恰如今日般的炎熱午後。
盛夏的暑氣,蒸騰著從地面上升起,烈日的炙烤讓每一塊石頭都變得明亮,滾燙。
十歲的我,穿著一件淺粉色荷葉邊的泳衣,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肩上還挎著一個紅白相間的游泳圈。
父親頂著午後依然猛烈的日頭,用力地蹬著自行車。
這是一個大上坡,通往富春江的上游水庫。他弓著脊背,肩胛處的肌肉正規律地活動著,白色汗背心很快就被汗水濕透了,微微透明。
我側過頭去,望著兩旁參天的綠樹,風吹在臉上,是熱騰騰的,陽光漏過樹蔭落在我的臉上,脖頸上,肩膀上,小腿上……光與影的明暗,不斷變化著,很美。
我閉上眼睛,嗅到了遠處飄來的江水氣息,那是泥土與青草混合著的熟悉味道。
經過富春江大壩,就是上游水庫了,這裡的水湛藍湛藍的,倒映著天空、雲朵、遠山。
水面美得像一面透亮的鏡子,將天空與大地分毫不差地呈現出來。
到了水庫邊,父親停下自行車,領著我走到臨水的高台上。
我看見,下面已有許多人在歡暢地玩水、游泳,高台邊隨處可見五顏六色、大大小小的拖鞋、涼鞋。
高台距離水面有四五米高,父親拿下我肩膀上挎著的救生圈,丟到了水裡,對我說:「你先跳。」
我低頭向下望了望,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小聲嘀咕:「我害怕,不敢跳。」
父親站在我身後,大聲說:「你再不跳,救生圈就漂走了,勇敢點!」
我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半隻腳掌已懸空在高台外,但這時,身子開始顫抖,腿也不聽使喚了。我就這麼搖搖晃晃地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突然,我感覺到背後有一股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就掉下了高台。
身體落入水中,水很快漫過頭頂,我緊閉著眼睛,不停地蹬腿。水下面全是不規則的大石塊,慌亂中,我的腳似乎踢到了一尖銳處,很疼。
拚命撲騰著浮出水面,我伸手去夠前方正在漂遠的救生圈,但腳似乎已經用不上力了。
抓到救生圈的時候,我全身癱軟趴在上面,止不住地咳嗽,嗓子很難受,剛才嗆進鼻腔里的水,還在作祟。
此時,父親已跳進水中,很快游到我身後。
他拍了拍我的背,笑著說:「你看,其實沒什麼可怕的,下次你自己跳。」
我回頭看著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沒流下來。
父親從小教育我,女孩子要學會勇敢堅強。每一次我摔倒的時候,父親都不會扶我,他會告訴我,你自己站起來。
但此刻,我覺得委屈又生氣。
腳腕處的麻木突然散去了,隨之而來的是疼痛,如針刺刀割一般。
我套上救生圈,仰著身體,把腳伸出水面給父親看,並小聲說:「我的腳好像踢到石頭了……」
父親伸過手,捏著我的腳腕處,就那麼一看,他的臉瞬間白了。
露出水面的腳,正冒著鮮紅的血,不斷淌入水裡,化開。
父親又驚又急,他趕忙說:「快上岸,我帶你去醫院。」
十歲的我,仍然穿著這件粉紅色荷葉邊泳衣,挎著紅白相間的救生圈,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
我渾身都在滴水,濕漉漉的長髮貼在背上,淌著好幾股水流。
父親用力蹬著自行車,風呼呼地刮過我的耳朵,猛烈的陽光曬在我的身體上,但我還是有些發冷。
這是個大下坡,自行車的速度快得我連兩邊的大樹都看不清了,眼前是模糊一片的綠色。我感到頭暈。
右腳踝一直在流血,血流到滾燙的水泥地上,鮮紅的,一滴又一滴。
父親扶著我,一瘸一拐地走進醫院的急診病房,醫生拿來生理鹽水沖洗我的傷口。
眼前有點模糊,但我能清楚地聞到醫院消毒水的味道,還有醫生拿鉗子在傷口撥弄時,那冰涼的,疼痛的觸感。
醫生跟父親說,傷口很深,需要馬上縫合,還問要不要打麻藥。
我趴在鋪著白色床單的病床上,輕輕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針刺破我的皮膚,線穿過我的血肉。
此時,疼痛似乎遠去了,去了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
取而代之的,是冰涼寒意,和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母親就在醫院上班,她跑進來看到我的樣子,哭了。
母親一邊啜泣著一邊和父親說,你看她的臉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我們女兒真勇敢,真堅強。
父親也小聲說,是啊,女兒真勇敢,真堅強。
「真勇敢,真堅強」這句話無比清晰地進入我的耳朵,種在了我的心靈深處。
也許,父母想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勇敢堅強」的孩子,只要我成為這個樣子,他們就會滿意。
我的右腳踝縫了四針。
床單被我的鮮血和生理鹽水浸濕了,地上也留下了一灘淺淺的粉紅色。
還有許多沾了血的棉絮團堆在手術台上,紅白相間的,像簇擁著盛開的花朵。
回家後,母親責備了父親的莽撞冒失。父親很自責,他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是一直心疼地看著我。
父親日日都會親手為我的傷口換藥,我說疼的時候,他就會輕一點,再輕一點。
拆線那日,也是父親帶著我去的。醫生說,拆線很快的,不疼。父親說,你別看,就不怕了。
我閉著眼睛,緊緊抿著嘴唇,轉過頭去,在心裡對自己說:你要勇敢堅強,你不能喊疼,更不能哭。
線從傷口抽出的時候,我疼得渾身一顫,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沒過多久,腳踝處的疼痛就很快遠去了。
我心裡已經搭建起了一個堅固的堡壘,把那個委屈的、害怕的我,關在裡面。
成長路上,我經歷了許多曲折和困難。但在父母面前,我永遠扮演著那個安靜的、乖巧的、堅強的好孩子,他們眼中的懂事孩子。
如今,距離那個盛夏,已過去近二十年,這一條傷疤,仍在我的腳踝處若隱若現。
這是屬於童年的印記,屬於那個酷熱的盛夏,那個如鏡的水邊,屬於那個小小的不敢從高台跳下的小女孩,也屬於現在這個不安的文靜的大姑娘。
我心中的堡壘,也在歲月的流轉中,層層建起。
從始至終,我都未怪過父親,我知道他是無心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勇敢堅強一點,只有這樣,她長大後才能獨自面對這個現實世界。
音樂止歇,自然之音卻永不散場。
陽光、微風、蟬鳴、水流,還有眼前一望無盡的山林,層巒疊翠,萬木蔥蘢。
不知不覺,我們一行人已在山中漫步了許久,從忘山別墅下到劍池,又在山下的瀑布旁,靜靜佇立。
湍急的水花從陡峭的岩壁上垂直落下,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水暈。潭中的紅白錦鯉迎著蕩漾水波,時而擺尾,時而靜止,多麼自在。
我忽然想起那個築在堡壘中的小女孩,膽小,脆弱,但是真實可愛。在那個盛夏炎熱的午後,她受傷了,感覺到了疼痛和委屈。
此刻,我對心中的那個小女孩說:你好,我看見你了,不管你有沒有勇氣從高台跳水,也不管你有沒有掉眼淚,不管父母是否認可,你都是一個好孩子。現在你已經長大,你獨立、勇敢而堅強,我以你為榮。
我看見「堡壘」轟然坍塌,我踩著時光的廢墟走出來,聽見了莫干山森林中交響樂般的蟲唱鳥鳴。
2022年7月
寫於「姍姍而行」第13站「忘山微夢」活動期間
編輯 木木
-END-
「丑故事」邀你一起姍姍而行,
從原有的狀態里短暫抽離,
我們結伴同行,
姍姍行於山間,或自然的鄉野,
會遇見樹,遇見花,
遇見水,遇見草,
遇見微笑,遇見自己,
我們一起品茗,一起吃飯,
一起練習聽、說、讀、寫,
練習如何讓情感流動滋養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