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檔的電影,《我的姐姐》在映前就是關注度最高的,同時也是爭議性最大的。
還沒進電影院之前,就有朋友和我說:「這部電影看似是反映『重男輕女』思想帶來的女性困境,但實際上最後姐姐接受了弟弟這個『拖油瓶』,她還是妥協成了『扶弟魔』。這就是讓女性為了家庭而妥協。」
我完全不認同這種看法。我認為《我的姐姐》非常明確、直接地揭示出:女主角安然所遇到的幾乎所有矛盾和痛苦,根源都來自於「重男輕女」。「姐姐」這個身份的背後,是女性無法自由、自主地做出自己的人生選擇。
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如此明確的指向,如此類型化的處理,竟然還能分立成兩派吵起來。上映之後,看到了不少網友對此片以及片中角色帶有侮辱性的斥罵,甚至覺得它是在「宣揚、擁護重男輕女」。想談談這個片對於社會性議題的處理,我的一些看法。
重男輕女,制約女性也制約男性
影片最大的話題點:重男輕女。這個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至今仍明顯地存在於現實中,持續影響、制約著人們的發展。
首先,制約女性,這在片中有很明確的一條線,就是朱媛媛飾演的姑媽。
曾經,安然從小就被託管給了姑媽照顧,姑媽為了幫扶弟弟,放棄了自己在俄羅斯的前途。而現在,為了讓弟弟家所謂的「獨苗」安子恆不被其他人家收養,姑媽更是多次出手阻撓安然的送養計劃,逼迫她承擔責任,甚至在咖啡廳潑了她一臉水。
她也是一個自出生以來就遭遇不公對待的「姐姐」,但作為上一輩的女性,許多如姑媽一般的人,只能不斷選擇向現實妥協,犧牲自我價值以成全家庭價值。在想通之後,她才不再逼迫安然成為第二個自己。
其次,舅舅這條線,則是曲線地反映了男性社會對男性的制約,所造成的「男性的衰弱」。這是編劇高於常態的反思。換言之,男性與「重男輕女」的關係也相當複雜,絕非僅是受益關係。
比如肖央飾演的舅舅,為了錢欺騙安然,什麼下三濫的事都干,身上全是「小市民」的那種狡黠和算計,整天還不務正業打麻將。他變成這樣,並不是因為心眼壞,而是因為他不夠成熟,太想當然,這從電影里的諸多細節都能看出來。
他作為一個「弟弟」,心底也對去世的姐姐(安然的母親)懷有愧疚。「重男輕女」的思想,讓他被呵護地太容易、太好,才變成這麼不顧家庭的樣子。片中的其他男性角色,比如姑父、表哥,同樣是因為這種根源性的思想,對安然從小就進行欺辱。
這種「一體兩面」的探討是複雜的,許多人的家庭里恐怕也有相似的遭遇:父親在成長過程中消失、父親不幹家務、父親無法交流、父親對女兒與兒子實行區別對待。「重男輕女」,讓一部分男性變得沒有承擔、無法託付,而這也限制了他們人生的發展,讓他們變得面目可憎。男性的可悲與可嘆,沒有被編劇忽視。
生育性別選擇的倫理問題
片中最為犀利、血淋淋的一幕,就是對一位孕婦與孩子的「二保一」。光這一幕,就能讓人清晰地認識到,這部電影對待家庭與生育的態度是什麼。
那位孕婦患有「孕期子癇」,家人不顧醫囑、強行轉院。轉院前,安然衝上去勸告他們:如果保孩子,母親就會有生命危險。「為什麼還要生?兒子就這麼好?」
然而,為了生齣兒子,這家的丈夫、妻子、婆婆,全都選擇了「冒險產子」。丈夫咒罵、推倒安然;婆婆則是捂住了她的嘴,讓她別管。一旁的兩個小女兒,痴痴地看著這一切,不知作何感想——她們和安然一樣,是正在等待自己成為「姐姐」的孩子。
這段戲直接地審視了生育中關於性別選擇的倫理問題。
眾所周知,為了維護男性社會、男性宗法系統的持續運轉,這種「尊男」的生育觀至今仍被許多家庭所信奉。正如片中的那個丈夫,腦子裡的想法就是:沒生兒子,即便女兒有了兩個,也還是「斷子絕孫」。
李銀河就此發表過見解:「選擇不保母親保孩子,背後的邏輯是:孩子是這個家庭的香火,孩子的重要性排在母親前面。這種殘忍的選擇只能表明,在人們的意識或潛意識中,家庭(孩子)比個人(母親)重要;男人比女人重要。女人無論作為個人、作為母親都不如家庭和孩子更重要。這是傳統的中國女人所受到的雙重歧視。可悲的是,很多女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把這種個人不如家庭重要、女人不如男人重要的觀念,內化為自己的價值觀,那位孕婦自己不就是這麼選擇的麼?」
《我的姐姐》藉此反映的,就是被社會上大多數人所通行的生育觀,其背後的冰冷徹骨、毫無人性溫度。並且進一步指出:女性將這種觀念內化為自身想法的不得已。這種困境與痛苦,需要所有人的理解乃至抗爭。
當然,就目前急於站隊的輿論環境而言,理性溝通、有效理解,都已經很難了。
開放性結局:不要規定女性的自主選擇
討厭《我的姐姐》的觀眾,大多數估計都在罵結局。
單看結局本身,我們其實無從得知,安然是否只是在和弟弟做最後的告別,又或者,她是否會回去重新修改並簽署收養協議,她是否會在當晚踏上去北京的飛機。但至少,安然做出了屬於她,而不是其他人(姑媽、舅舅、送養家庭)讓她做的選擇。當然,更為妥善的安排方式,也許是直接懸停在簽字那一幕,就此卡掉,更加留白這對姐弟的未來。
不過,在這個開放性結局中,安然對自己親情本能的負責,符合她從小到大的人物弧線,也是目前情況下,相對合情合理的一種。沒那麼決絕,在陰影里透一點光,但又讓這點光顯得很謹慎。與此同時,編導更想要傳遞的,是女性在社會環境下的自我選擇。
編劇游曉穎接受採訪時表示:「告訴女性應該怎麼做,是不公平的。因為你沒有處在那個女性所處的位置上,你沒有面對她的那些矛盾和艱難。所有的女性,無論選左還是選右,都會有人來告訴你,應該怎麼生活。但我們從劇本到電影,都不希望教女性應該怎麼生活。所有人都應該有自己的選擇,去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換句話說,就是「重男輕女」不僅需要被揭示、被正視,下一步,是從社會性再次回歸到女性個體的情感選擇,不去道德綁架、斥罵她做出的選擇,也別拿某種標杆式的標準去套在她的身上,要求她必須棄養。
「為自己的情感與決定負責」,是影片的落腳點。
當一個人自願做出選擇並承擔後果,此時的她,才掌握了屬於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