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一樣的京郊職業農民 他們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2020-06-09     新京報鄉村

原標題:候鳥一樣的京郊職業農民 他們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職業農民們的一天。新京報記者 王穎 拍攝

6月5日,下午2點多,一天中陽光最烈的時候,京郊白馬路附近的一塊菜地里熱氣蒸騰,密實的西藍花葉子遮住了澆過水的菜地,一腳踩下去,驚起了密密麻麻的飛蟲,在腿邊飛舞。

龍加諒穿著長褲、長袖襯衫,背後背著一個竹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他低著頭,看到成熟的西藍花後,彎下腰,用小刀砍下來,去掉多餘的葉子,隨手扔到背上的筐里。從凌晨4點開始,他幾乎連續乾了10個小時,中午就吃了點兒麵包,太熱了,他也太累了,沒有胃口,更不習慣吃麵包。龍加諒是專門在北京干農活兒打短工的廣西農民,每年來京務農大半個月,在農業占GDP比重幾可忽略不計的北京,他的工作屬於「小眾」。這趟和龍加諒一起來北京的,一共有13個人,他們想看看北京什麼樣,順便掙點「辛苦錢」,出乎意料的是,在地里收菜的工作,竟然比在老家種地還要辛苦許多。

龍加諒穿著防曬的長袖長褲正在喝水。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從廣西到北京務農,每天能掙200多元

龍加諒是廣西天峨縣向陽鎮人,今年已經50多歲。5月底,他離開向陽鎮,坐了30多個小時火車到北京打工,給各個農場收菜,這個階段,主要收西藍花。

運菜的車就停在地邊,他們的工作,就是把地里成熟的菜砍下來,背到地邊,送進貨車裡。僱傭他們的種植戶計件付酬,有的按斤計算,每斤1毛5分,有的按筐算,每筐5塊。算下來,報酬其實差不多。

他受僱於一家農業公司,但並不直接為公司工作,而是幫公司旗下的各個中小種植戶收菜,種植戶付給他報酬。

他們的工作是幫種植戶收菜。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和龍加諒一起來北京的,一共有13個人,他們都來自廣西向陽鎮,有男有女,有夫妻,也有獨身一人出來的,龍加諒算是召集者。每年5月份6月份,北京的老闆會給他打電話,由他在當地召集一些願意出來打工的人,坐火車來北京幫忙干農活兒。

這樣的活兒,龍加諒已經乾了6年,其他12個的情況人各不相同,有的已經乾了好幾年,有的今年第一次來。

龍加諒打的是短工,長則20多天,短則10多天,年輕力壯的人每天可以賺200-300元,年老力弱的只能賺150元左右。收完這撥菜,他們就坐火車回家了,一個人可以賺兩三千元,龍加諒的妻子也來了,兩個人一趟可以賺四五千元。每年如此,像候鳥一樣,在特定的時間裡,到特定的地方,幹完活兒又回去。

「太苦了,想像不到的苦」

20分鐘左右,龍加諒收滿了一筐,沿著來路背回貨車旁,貨車車廂比較高,他把雙手伸到背後,托住筐底,往上一抬,筐就放到了貨車上,車上的人再把筐里的菜倒進車廂,車廂里已經裝了一大半了。貨車的主人說,能有六七千斤了。

13個人中,龍加諒是個子最高的,個子矮的人,會把小刀咬在嘴裡,背過身,彎腰接近90度,才能把筐放到車上。

個子矮的人卸筐時會把小刀咬在嘴裡。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菜倒進車裡,拿了空筐,旁邊的老闆會給他們一個小小的塑料圓片,五顏六色的,或者給他們一張卡片,這是最後結帳的憑證,每筐一個。

如果是按斤付酬的,每筐菜裝車前都會稱重,老闆就在旁邊,給每個人計算工作量,最後匯總付酬。

有人收完一趟後,坐在地邊上休息,天氣太熱了,乾了10多個小時的他們,已經很疲憊了,有人休息了很久,還是鼓不起來勇氣繼續下地。

羅愛川找了一個有樹蔭的地方休息,她已經休息了很久,今天下班之前,她不打算再幹活了。

天氣太熱了,坐在陰涼地兒歇會。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羅愛川是第一次出門打工,此前一直在家裡照顧孩子,甚至沒怎麼做過重體力活兒,家裡種點兒自己吃的玉米、蔬菜,一次也就干兩三個小時,而且不是每天都干。

這一次,聽說招人到北京打工,她想體驗一下。

來之前,她很期待打工的生活,「想著要干北京的活兒,不知道多好呢」。然而到了北京才發現,真實的打工生活,和想像中差得太遠,「剛下南站,還沒看清楚北京什麼樣呢,一輛大車就把我們拉到這裡了,車費要了50塊錢」,她告訴記者,每天早晨3點半,老闆就喊他們起床,4點開始幹活,那時候天剛微亮,然後一直干到下午。

菜不等人,收菜的工作就這麼幾天,每個老闆都在催,他們每天要干10個小時以上,「太苦了,想像不到的苦,我不想乾了」。

進度越來越慢,每個人都很累了

下午3點多,熱氣還在蒸騰,貨車快裝滿了,地里還有4壟沒收,菜地的主人有些著急了,催促工人們加把勁兒。

貨車裡的菜快裝滿了。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一位工人坐在地邊上,脫了雨鞋,把鞋裡的泥水倒出來,然後又穿上。地里有幾塊積水的地方,別人不大願意去,但她肯定去,主人家說要給她多算幾筐。

主人想辦法激勵工人們,但進度仍然很慢,有人收了筐在地邊上休息,不太願意再下地了,也有人回到了地里,速度卻不及原來的一半。從早晨4點開始,連續近12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即便是乾了多年的老手,也已經精疲力盡了。

羅愛川說,近12個小時中,他們給兩家種植戶收菜,中午只吃了兩塊麵包,「我們習慣吃米飯,但中午也不可能回去做飯,老闆給買的麵包,有點兒吃不慣」。

記者跟著收菜的人們,在地里拍照,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和記者說兩句話,但慢慢地,沒人再說話,還在地里收菜的人,都低著頭,沉默地幹活兒,一言不發。

炎炎烈日下,干累了抽空喝口水。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他們每個人都穿著長袖的衣服、褲子,以抵禦烈日的灼燒,但在30多攝氏度高溫下,長袖長褲讓他們的工作變得更艱難,衣服幾乎濕了又干,乾了又濕。實在太熱,就拿衣襟扇扇風。

主人家一再催促,速度卻還是起不來,收菜的車等不及先走了,主人家開來一輛農用車,打算把剩下的菜暫時放到農用車裡。

回家的路上,終於有了北京的感覺

下午4點左右,剩下的菜終於收完了,龍加諒他們可以休息了。

他們背著筐陸續往回走,鄉間的公路很平整,兩側高大的柳樹,幾乎把整個路面都遮住了,走在樹蔭里,垂下的柳絲拂過他們的發梢,他們終於恢復了一點兒精力,臉色也不再那麼嚴肅,偶爾有人會聊上一兩句。

回去休息的路上。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從田間公路拐上大路,兩邊的樹蔭下,有許多休閒納涼的人,有人下棋,有人聊天,還有人帶著笛子、嗩吶在路邊練習,就像北京許許多多的街道那樣。

工人們背著自己的筐,走過十字路口,走過納涼的老人,走過吹嗩吶的人,走過每一棵遮蔭的大樹,這段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是他們唯一能夠感受到北京日常生活的地方。

龍加諒他們住的一排平房是農業公司提供的,已經多年沒有修葺,很多房子都破敗了,房子中間的空地上,野草有半人深,草叢裡到處都是成堆的垃圾。

他們就住在這一排平房裡。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13個人一共住兩間房,男人一間,女人一間,每間房只有10多平方米,女人們住的房間裡,有兩張床,其他人則睡在地上,地上鋪了幾塊木板,可以稍稍隔絕潮氣。

男人們住的房間裡沒有床,幾塊木板拼成的地鋪,鋪著幾條褥子,就是他們休息和睡覺的地方。

地上鋪了幾塊木板。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男人們的房間裡,放著兩張桌子,桌子上有鍋、電磁爐,是老闆提供的,桌子旁邊有米和菜,是農民自己買的,菜很簡單,幾棵白菜,幾根茄子。

沒有自來水,男人們去遠處提水回來,在桶里放一個熱得快,等水熱以後,就可以洗澡、洗衣服了。

在這片平房中,除了龍加諒他們13個人之外,還住著許多同樣來打工的人,他們大多來自廣西、貴州等地,龍加諒告訴記者,最多的時候,有1000多人來這裡打工。

洗澡做飯,北京的辣椒不辣

龍加諒他們回來後,其他房子裡的人們也陸陸續續回來了,荒蕪的平房區,漸漸有了人氣。再過一會兒,今天幹活的老闆,會來給他們結帳,因為有很多老人不會用手機收錢,所以基本上都是現金。

下午5點左右,龍加諒他們手裡的卡片和小圓片,都換成了錢,這是他們一天的收入,多的近300元,少的100多元。

手裡的卡片和小圓片都換成了錢。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結了帳,一天的工作就正式結束了。有人開始準備晚飯,其他人輪流洗澡、洗衣服。

浴室非常簡陋,就在對面一個破舊的房間裡,地面上滿是雜物和垃圾,房頂上有個大洞,天光從洞裡透進來,照亮了房間裡的昏暗,洗澡的人自己提水,用沾濕的毛巾擦洗。

洗澡的浴室相當簡陋。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女人們先洗,男人們則在外面洗衣服。

穿球鞋的人們,踩了一天的泥,鞋已經看不出樣子,不洗的話,明天顯然不能穿了,衣褲也得洗,上面全是泥點和汗水干透後留下的白色鹽粒。

鞋上踩得全是泥。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等到人們陸續洗完了澡,換上清涼的衣服,一天的悶熱和勞動,也慢慢緩解了,房間裡說話的音量都高了不少。

男人們的房間裡開始做菜,水煮白菜、辣醬炒茄子,刺鼻的辣味在房間裡瀰漫。辣椒醬是他們自己帶的,吃慣了家裡的辣椒,總覺得北京的辣椒不辣,「我在外面吃過一回米粉,特意放了好多辣椒,但還是像沒放一樣。」龍加諒說。

明年,有人不再回來了

做飯的空當,龍加諒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出了一趟門。

大約兩公里外有一個小市場,他們買菜買東西都在那裡。儲備的菜沒了,需要去添點兒。他們還打算買點兒酒,累了一天,晚上小酌一杯,可以更好地緩解疲勞,也能讓他們睡得更踏實一點兒。他們也帶了家鄉的米酒,但已經喝完了,只剩下空空的塑料桶。羅愛川說,村裡人都會釀酒,有米酒,也有玉米酒,「比外面買的好喝」。

6點多,買菜的人還沒回來,男宿舍的地鋪上,兩個人已經睡著了,50歲的王少全沒睡,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乘涼,外面終於比屋裡涼快了。

吃晚飯前,躺在地鋪上休息。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王少全也是第一次來北京打工,家裡還有妻子和兒子,兒子已經工作,在當地一家銀行上班,他和妻子兩個人務農,但實際上,家裡的地也都不種了,「我們那兒都栽了杉樹,很少需要人管理,大概10年左右才能成材」。

今年上半年,一直沒有出去打工,這次聽說北京這邊找人幹活兒,他就跟著來了,但他也沒想到,自己乾了一輩子農活兒,卻也有些受不了北京農場菜地的勞動強度。幾天工夫,肩膀上就被繩子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在家種地的時候,沒這麼累,也沒想過,收個菜會這麼苦」,王少全告訴新京報記者,今年回去後,明年他就不來了。

脖子上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龍加諒可能還會再來,乾了6年,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勞動強度,但即便如此,回去後他也要歇很久才能完全緩過勁兒來。

幹完活兒,再去北京逛逛

6點半左右,買菜的人回來了,他們買了酒,還買了一塑料袋西葫蘆,這可以讓他們吃上兩三天。

人到齊了,飯也好了,男人們和女人們分坐在兩間宿舍的地上,有人坐在地鋪的木板上,有人隨便找了個東西墊在身下坐了。沒有飯桌,菜就放在地上,男人們和女人們一樣,端著碗,就著菜吃,幾個一次性的塑料杯放在每個人面前,倒上酒,也別有一番熱鬧。

坐在地上吃晚飯。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這樣的生活他們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再有幾天,這裡的活兒就乾得差不多了,他們就要回去了。今年活少,一共就干10天左右。

羅愛川明年是不打算再來了,她希望最後能留下一兩天的時間,去看看真正的北京,來北京一趟,她還沒有真的看過北京是什麼樣呢。

羅愛川的願望,其實也是這群廣西農民的願望,只是想去的地方略有不同。40歲的羅克肉,想去天安門看看,龍加諒的妻子羅小妹,想看看鳥巢……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北京,他們每個人,也都在等待著工作結束後的那一天。

新京報鄉村

周懷宗/文 王穎/攝

張樹婧/編輯

新京報鄉村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VlOKm3IBiuFnsJQVcdG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