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岸
喪偶,抽走了我一半的人生意義
誰說自古深情留不住,總有些愛,死亡也不能讓它湮滅。
這份愛,要到活著的人死了方休。
不,有時至死不朽,那些悼亡詞,穿越長長的歷史,來到我們面前,我們再讀,依然會情難自已。
以前初中讀,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只有淒婉,卻品不出那份欲說還休的悲喜。
非到這首詞放了十幾年之後,婚配,在柴米油鹽相濡以沫的日子裡打轉時,才讀懂那份深情。
本是相伴白頭人,卻誰料半路成孤旅。
失去生命中的摯愛的人,心裡都有一個外人不曾看見的缺角。
就像畢淑敏在散文里《我很重要》這樣寫道:
我們的記憶,同自己的伴侶緊密地纏繞在一處,像兩種混淆於一碟的顏色,已無法分開。你原先是黃,我原先是藍,我們共同的顏色是綠,綠得生機勃勃,綠得蒼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做關的肋骨,心房裸露著,隨著每一陣輕風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齊斬斬折斷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長久地自鳴……
他們把無以排遣的喪偶之痛,那綿綿無絕的傷痛交付到文字里。
那些真情流露的悼亡詞,今天讀來,依然讓人悵然若失。
只是遺憾地,那些悼亡詞,往往是男性文人寫給亡妻。
女子有大好文采,詩詞可以傳世的不多,況且女子多羸弱,行知人生半程,早已病體難支。
縱有深情,也只能深埋心底,縱然寫出泣血文字,往往是壓箱底,不為外人見。
今天我們就帶著遺憾,從十大悼亡詩里挑選一些,看看這群經歷喪妻之痛的男子們,他們那穿越千年的深情。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還是雲。
離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____________唐.元稹
元稹最負盛名的就是這首《離思》,尤其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兩句,成了男子痴情守望舊人的代表。
這是才子元稹寫給原配韋叢的悼亡詞,說儘自己愛人亡後的心灰意冷,而今無意花柳,變成半個道人,只因除了韋氏,再也沒有人能燃起自己的愛。
元稹,才情滿腹,詩歌創作方面也是當世一流,與白居易並稱元白。
元稹生於沒落世家,8歲喪父,母親鄭氏除了撫育,還教元稹讀書識字。
元稹有才,聰慧多情,他最為出名的感情故事,就是被他寫成唐傳奇的《會真記》,也就是後來的《西廂記》。元稹與崔鶯鶯的這段過往,終究變成了沒有憐取眼前人的版本。
西廂記-張生與崔鶯鶯
元稹另娶韋叢。韋叢何許人也?京兆伊韋夏卿的幼女,貴府千金,在元稹落榜,尚無前途之時,被賞識元稹才華的韋夏卿選為東床快婿。
可就是這個豪門千金,卻為了元稹放下身段,甘作灶下婢。
好女不穿嫁時衣,韋叢收起華服珠釵,換成荊釵布裙,心甘情願跟著元稹過苦日子。
給元稹縫衣服,用自己的金釵換酒招待來客,吃野菜果腹,掃槐葉做柴。
遣悲懷三首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後來科舉及第,中了狀元,官至左拾遺,因母去世丁憂賦閒,後得宰相裴度賞識,任監察御史。
他揚眉吐氣的時候,韋叢卻再也看不到了。韋叢積勞成疾,27歲即去世。
他為愛妻早逝而心痛,更為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而羞愧。
他在夜裡睡不著,眼前想著的都是亡妻為生活所迫未展的愁眉。
有人說元稹虛偽,元稹也確實後來再娶,比起那些一生痴情守候 的人,元稹算不得深情,甚至可以說多情。
但是那時的傷悲,總是真的,那些共甘共苦的日子,韋叢的笑,韋叢的好,他真的記得在心裡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悼亡詞里讓我觸動最深的就是蘇軾的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 宋 ]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做這首詞時,蘇軾時年38歲。 距妻子王弗去世也已十年。
十年物是人非,世事變遷,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蘇軾,在宦海沉浮里,多了一絲滄桑。
蘇軾上書反對王安石新法弊病,被彈劾。蘇軾自請出京,先後任杭州通判,密州(山東諸城)知州。
做此詞時,蘇軾任密州知州,身在山東,與故鄉眉州相距千里。
他夢見了亡妻王弗,與十年前一樣的容顏,對鏡梳妝。
時間停住了嗎?物是人非,世事變幻。亡妻容顏如舊,而自己卻是一臉滄桑,鬢角如霜。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這一刻人生的委屈,失意的官場,思念的悽愴,一併奔騰而下,千言萬語在喉,卻什麼也說不出,唯有互相望著,清淚長流。
就像張氏贈夫詩一樣:「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蘇軾的斷腸處就是王弗所在的短松岡。
曾經多美好,痛在失去之後也就有多慘烈。
王弗,進士之女,知書識禮,溫婉賢惠,有主見,16歲嫁於19歲的蘇軾。
夫妻情深,蘇軾讀書,她陪伴在側。蘇軾有記不得的地方,她也能從旁提醒一二。
蘇軾與人交流,她能立於屏風之後,根據談話,便知對方是否品行過關。
可惜的是,王弗27歲就去世,兒子蘇邁當時才6歲。
在最燦爛的年華里,得一佳偶,在開始體味人世滄桑時,留下孑然一身,蘇軾的心裡有個缺口,有個位置,始終是留給王弗的。
縱然後娶妻妹王閏之,再納侍妾王朝雲,但是王弗始終是蘇軾心頭的硃砂痣。
那是少年夫妻最深最美的回憶。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賀鑄的悼亡詞與蘇軾的江城子堪稱宋朝悼亡詞雙壁。
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
作者:賀鑄 (宋)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梧桐半死,鴛鴦獨影,從前的兩個人只剩下我一個人形單影隻。
舊棲新壠,一墳隔開兩個世界,一個在裡頭,一個在外頭。
往事紛紛湧上心頭,空床臥聽南窗的雨滴滴答答,卻再也看不見閒話說笑,就著燈火補衣的妻子。
賀鑄的這首悼亡詞,感情真摯,不加雕琢,卻深情滿溢,讓讀的人都倍感惆悵。
賀鑄不似蘇軾,名震京華,在後世也沒有像蘇軾那樣備受推崇,很多人連賀鑄是誰都不知道。
賀鑄,身高偉岸,但長相奇醜,色青黑而有英氣,人稱賀鬼頭,後人說他鐵面剛棱古俠鑄。
他是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登基之前的原配賀皇后的族孫。
雖有皇親之名,但無權無勢,家族七世都是武職,賀鑄生性豪爽豪爽,為人耿直,最高官階不過是正七品,一生潦倒。
這個賀鑄豪爽,但在文壇上卻不乏才情。
他能寫出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斤重,這樣大氣的句子。
他也能寫出若問閒愁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事雨,這樣婉約的詞句,賀鑄也因此得了賀梅子的稱號。
他的詞有秦觀的濃麗哀婉,又有蘇軾的大氣,他的作品風格,對南宋的辛棄疾有很大影響。
他是糙漢,但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有英雄豪氣,亦有兒女情長。
他的妻子趙氏,本是宗室女,濟國公趙克彰的女兒,高門千金,賀鑄雖然家世沒落,但勝在有才,人又正直,趙氏一直無怨無悔, 跟著賀鑄,哪怕一輩子吃苦受累。
夫妻情深,哪怕瑣碎的柴米油鹽也覺得幸福。
趙氏很賢惠,未雨綢繆,在三伏天裡把賀鑄的冬衣都縫補好,以備它時之用。
夫妻相攜走了大半生,到晚年的時候,妻子卻先撒手人寰。
這一首半死桐,何嘗不是說自己,愛人已逝,自己也是半死之身,頭白鴛鴦只能孤獨在世。
賀鑄的痴情都在他那一首樸實的半死桐里,不加雕飾,卻有一種穿透心肺的淒涼。
死亡,從來不是愛的終點,遺忘才是。
這三首悼亡詞,各有特色。
不管是元稹的半個道人一樣的生活,還是蘇軾於人生失意時悵然回憶亡妻,抑或是賀鑄的睹物思人,單從詩詞意境上,足以穿透千年,走進每一個對愛抱期待的人心裡。
縱然最後,元稹續弦,蘇軾再娶納妾,比起賀鑄的一往情深,他們也許不夠專情,痴情。
用現代的標準來說,元稹可謂渣男,偽君子。
但不可否認,他們曾經真的用心愛過。
不是為渣男開脫,而是覺得人生短暫,能好好愛就已經夠美好。
曾經愛著的時候,是怎樣的美好,失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斷人心腸。
死亡,從來不是愛的終點,遺忘才是。
每一個用心愛的人,愛的時候,用盡全力,不辜負彼此就好。
至於死亡以後的事,不是終身不娶就是深情,人總要往前看,只要記得那個人就好。
每一個曾經深愛過的人,何嘗不是希望活著的人能好好活著,活得幸福就好?
在元稹,蘇軾,賀鑄的悼亡詞里,我看見曾經關於愛情美好的樣子。
縱然我渴望被愛得深沉,但是對於愛人,我也沒希望,假如有一天,我先他離世,他不再婚娶。
活著的時候,好好相愛,就夠了。
如果他能夠為我寫下深情的悼亡詞,那就更好了。
不過人死萬事休,那時我也未必知道。
此刻,好好活著,好好愛,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