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老鄉、同年兵,可幾乎沒怎麼交往。那時候,我們都青春迷茫,一切都像風中沙塵,飛行當然是自由和快樂的,可不知道最終到底會落在哪裡。與此同時,我骨子裡的叛逆也蔓延到了日常行為。一個月八十來塊錢的津貼,往往在兜里還沒沾到汗味兒就進了別人腰包。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在乎錢,總覺得,錢這個東西,省不來,也守不住。在此思想驅動下,雖然經常一屁股兩窟窿,可大手大腳已成慣性。尤其同年老鄉聚在一起,幾乎每次,都是我招呼到外面小餐館吃飯,一個個酒足飯飽後,我留下買單。
與我相反,張立強和其他老鄉無論什麼事情都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甚至,還存錢匯給家人用。在個人發展上,別看他們平時木訥老實,屁大點事跟個老鼠似的往後縮,可一到關鍵時刻,當仁不讓不說,還極善於左右勾連。時間長了,我覺得自己和這幫子老鄉實在不是一路貨,不自覺漸行漸遠。幾年後,張立強從基層單位調到後勤部直工科,雖還是士官身份,可和我同在一棟樓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後來我聽人說,直工科有一個戰士漫畫畫得好,新聞報道也寫得好,還能拍照攝像。我開始不知道那人就是張立強,有次科里的新聞幹事拿著一張《空軍報》,指著一幅漫畫對我說,這作者好像是你老鄉,還是同年兵吧?
這大出我意料。有幾次上班,在路上碰到,張立強很友善地給我打招呼。兩人並肩走的時候,我問《空軍報》的漫畫是不是他畫的。張立強黝黑色的臉立馬水漲船高,大幅度的笑把他白念念的牙齒都襯托得有了幾分熱烈的光澤。我說,你小子還會這一手?真看不出來啊!張立強捂住嘴,又抹了一把臉,把笑強行摁下去,說,你就是三角眼看人,不是殘疾就是缺角掉毛的。此後,我不斷在《空軍報》讀到署名張立強的各種漫畫和新聞報道。心裡也想,也算不錯。老鄉當中,有一個能把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的,說起來也算臉上有光。這可能是我個性,從來不嫉妒別人的才能。這裡面,可能還有一種作為幹部的某種優越性作祟。
此後幾個月,我從唯一一位過從甚密的老鄉口中得知,張立強入伍時就結了婚,孩子都五六歲了。我詫異。再一年夏天,家屬來隊高峰期,滿營區都是操著各種口音,花裙子白胳膊如蝴蝶亂舞的家屬。有天下午,張立強把電話打到科里,說晚上請我和其他老鄉到家裡吃飯。我猶豫了一秒鐘就答應了。傍晚,老鄉把張立強住的臨時家屬房擠得蒼蠅都落不到筷子上。張立強老婆是老家人,一會兒就搞了一桌子菜肴。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直在院子裡挖沙玩。我過去逗弄了一下,那孩子猛然揚了我一臉沙。
老鄉聚會土話蓋天,翻炒的都是陳年舊事,再加上各自在單位的某些不舒服和得恩受寵事情。儘管在一起的時候熱鬧非凡,兄弟長短,好話說得連蜜蜂都找不到蜜了。到秋天,家裡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要我回去,我說回不去。爹娘就說,你寄回幾張照片來也行。那時候,相機相當稀缺。我挖空心思,才想到張立強。開始以為他不一定答應,沒想到,電話打了沒十分鐘,他就騎自行車出現在機關幹部宿舍門口。
我得承認,張立強拍照手藝絕對一流。把我這個堪稱醜男的人弄成了周潤發。他還額外地為我照了幾張有創意的照片。洗出來,我自己躺在床上看了一大陣子,覺得這人太英武了,可就是有點不像我。十多天後,老娘來電話說,那閨女和閨女爹娘看了我照片以後,在手裡揉搓了一陣子還不捨得放下。特別是那閨女,還把照片藏在懷裡,到自己房裡看。我一聽,這就有點問題了。我本意不想在老家找對象,寄照片也是虛晃一槍。誰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還沒到冬天,老娘就電話一個接著一個,還搬出舅舅來壓我說,再不回來就去部隊上把我拖回去!
部隊生活就是忙,再加上個人私事。雖然與張立強日日見面,但攀談不多。我總是看他手裡提著攝像機,胸前掛著照相機,在辦公樓進來出去的。頭對頭碰到就相互點一下頭以示問候,距離遠就裝沒看見。再一年春天,單位讓我去基層蹲點。那是一個偏遠單位,團機關和下屬基層單位都沉陷在沙漠當中。發自阿拉善高原的沙塵暴狂浪無度,吹得人不敢直立行走。有天晚上,我和蹲點單位領導正在開軍人大會,一個戰士跑進來說有我電話。我到值班室一接,是另一個老鄉趙凱。趙凱語氣沮喪地說:立強出事了,咱們這些老鄉得送個花圈吧,追悼會不用說也要參加吧!
我怔在當地。連夜返回機關所在地。第二天一早,就和趙凱等人一起,到營區外小鎮上買了花圈。又去銀行取了一些錢。上午追悼會,牆壁上掛著張立強一張放大黑白照。他妻子哭得癱在地上。我站在隊列里,看著張立強的遺像,猛然覺得他眼睛還在轉動,且有意味地盯著我。我一陣驚悚,急忙把頭低下來。領導在悼詞中說,張立強同志是在執行任務時不幸遇難的。危急關頭,張立強同志推開其他兩位同志,自己卻被傾覆的車砸到在沙地里……我眼淚下落,心疼。鞠躬的時候,一個小男孩從門外瘋狂地跑了進來,剝開長長的隊列,徑直跑到張立強遺像下面,大聲喊說:爹!爹!爹!你下來抱抱俺呀爹……男孩一邊哭,一邊手抓腳蹬,那架勢,是想要爬到牆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