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傑拉德 麥家陪你讀書 今天
文/菲茨傑拉德
毫無疑問,人的一生就是崩潰的過程,但是,那些帶來嚴重後果的當一個人應該能夠看清事情毫無希望,卻仍然下定決心要使之朝反方向發展。
這個哲學與我青年時代的生活頗為契合,那時我看到未必會發生的事、難以置信的事、通常是「不可能的事」,變成了現實。
要是你能行,生活就是由你主宰的某種東西。生活輕易就向智慧和努力,或者二者某種程度的集合體屈服讓步。
做一名成功的文人似乎是件浪漫的事——你永遠不會像電影明星那麼有名,但是你擁有的關注可能更持久;
你永遠不會像懷有強烈政治或者宗教信念的人那麼有權有勢,但是你必定更獨立。
二十年代已然消逝,我自己二十幾歲的時光更是先一步不見了蹤影,我青年時代的兩大遺憾——身材不夠高大以致沒能在大學裡打橄欖球。
以及戰爭期間沒有遠赴海外,也隨之消解為孩子氣的白日夢,虛構的英雄主義夢想。這些夢很美好,足以讓人在不眠之夜安然入睡。
好在人生的重大問題似乎都已迎刃而解,否則,如果這些問題解決起來頗為困難,那麼人就會太疲憊,無法思考更宏觀的問題。
十年前,人生基本上是一件私事。我必須在「努力也徒勞」和「必須要奮鬥」這兩種感覺之間保持平衡;
雖然確信失敗不可避免,卻依然決意要「成功」——不止這些,還有昔日的不散陰魂和未來的勃勃雄心之間的矛盾。
如果我能平衡這些矛盾,穿越尋常的煩擾,家庭、職業和個人的煩擾。
那麼,自我就會如同一支箭,無休無止地從虛無射向虛無,其力量之大,只有重力才能把它最終拉回地面。
十七年來,除了中途有一年故意遊手好閒、休息放鬆——日子就這樣繼續,新任務只是對第二天的美好期望。
我也活得很艱難,但是:「到了四十九歲,一切都會好起來,」我說,「我可以指望那個。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生活的人來說,那就是你所能要求的全部。」
然後,距離四十九歲還有十年之久,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過早地崩潰了。
如今,人崩潰的方式可謂多種多樣,可能是頭腦崩潰,在那種情況下,你的決定權將被別人奪走;或者是身體崩潰,那時人只能屈從於白色的醫院世界;或者是神經崩潰。
威廉·西布魯克在一本冷酷無情的書里,用某種驕傲和電影結尾式的語氣,講述他如何成為政府救濟對象。
導致他酗酒,或者說與酒難解難分的原因,正是他的神經系統的崩潰。
儘管筆者沒有如此無法自拔,六個月來沒有品嘗過一杯啤酒,但是我的神經反射也在失控,太多的怒火,太多的淚水。
此外,回到我的論題,人生的攻擊變化多端,對於崩潰的認識並非隨著打擊而來,而是在打擊暫時緩解期間。
不久前,我坐在一位傑出醫生的辦公室里,聽著一道嚴重的判決。如今回想起來,當時似乎有些鎮定,我喋喋不休地訴說我當時居住的那座城市裡的事務。
對於留下多少事沒完成卻沒有留心考慮,也並沒有像書里的人一樣,顧及這類或那類的責任;我本人有良好的保障。
不管怎樣,我也只是我掌中之物的平庸保管者,即便對我自己的天賦也不過如此。
但是,我突然有個強烈的直覺:我必須孤單自處。我根本不想看見任何人。我這一生,見過那麼多人,我是個交際能力平平的人。
但是有個傾向超過平均水準,想讓我本人、我的觀念、我的命運,和那些我所結識的各階層的人保持一致。
我總是在拯救或者被拯救,只要一個上午,我就能體驗一番威靈頓在滑鐵盧時情緒的起伏跌宕。我所生活的世界裡,有高深莫測的敵意,也有不離不棄的朋友和擁護者。
但是,現在我想要絕對孤獨,所以準備在一定程度上與平常的煩惱隔離。
這段時光並非不快樂。我遠走他鄉,那兒人少些。我發覺自己情緒良好、身體疲倦。
我到哪兒都能躺下,也樂於有時候一天有二十個小時都在睡覺或者打盹,在睡覺的空隙我竭力絕不思考,相反我列清單,列出清單再撕碎。
數百個清單:騎軍領袖、橄欖球隊員和城市名字,流行歌曲和棒球投手,快樂時光,愛好和住過的房子,退伍以後穿過多少套正裝、多少雙鞋。
還列出我喜歡過的女人,我被別人故意冷落的次數,那些人在性格或者能力上從未比我出色。
然後,出人意料地,我忽然感覺好些了。
一聽到新聞,我便像舊盤子一樣碎裂了。
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真正結局。對此到底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將不得不擱置在以前所謂的「時間的子宮」里。
不用多說,我孤零零地抱著枕頭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開始意識到,兩年來,我的生活一直在榨取那些我並不擁有的資源,我一直在徹徹底底地抵押自己的身體和精神。
與之相比,生活回贈我的小禮物又算什麼呢?那段時間,我曾經為自己有追求方向而深感自豪,而且有信心堅持獨立。
我意識到,在那兩年,為了保存什麼東西,也許是內心的寧靜,也許不是,我已經放棄了自己以前喜愛的所有東西生活的每項行動,從清晨刷牙到晚餐會友,都變成了一樁費力勞神的事。
我發現,很久以來,我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只是跟著別人虛張聲勢老氣橫秋地假裝喜歡。
我發現,即便是我對那些至親至愛者的愛,也變成了一種僅僅為愛而做出的嘗試;
那些漫不經心的關係,和編輯、煙草商、朋友的孩子的關係,只不過是基於舊日之交,我記得自己理應維繫的東西而已。
就在同一個月,諸如收音機里的聲音、雜誌上的廣告、火車的鳴叫、鄉村的死寂這樣的東西,都讓我感到痛苦,我輕視人類的溫和柔情,我動不動想吵架爭論,近乎頑固苛刻。
在我無法入睡的時候憎恨夜晚,也憎恨白天,因為白天之後就是夜晚。
現在我睡在心臟那一側,因為我知道,我越是早點筋疲力盡,即使只是有一點累,那個做噩夢的幸福時刻就會越早到來,噩夢像是一種宣洩,能讓我更好地迎接新的一天。
一些特定的地點、特定的面孔,我尚可看看。如同大多數中西部人一樣,我只有一丁點最模糊的種族偏見,我總是偷偷地渴慕那些可愛的斯堪的納維亞金髮女郎。
她們坐在聖保羅飯店的門廊上,可惜,她們的拋頭露面不夠節制。
進不了所謂的社交界。她們太正派,做不了勾人的「小雞」,又未免太魯莽,匆匆走出鄉村,要在這片陽光下搶得一席之地。
不過,我總記得繞道幾個街區,只為瞥一眼那光彩照人的金髮,領略一個我永遠不會結識的姑娘的鮮艷愉快的魅力。
為了有所依持,我喜歡上了醫生,大約十三歲以下的小女孩,還有大約八歲以上、有教養的男孩。
我只能和這幾類人和睦愉快地相處。忘了補充,我喜歡老頭,七十歲以上的老頭,有時候六十歲以上也行,只要他們的臉看起來飽經風霜。
我喜歡銀幕上凱薩琳·赫本的臉,無論別人怎麼議論她的裝腔作勢,還有米麗婭姆·霍普金斯的臉,以及老朋友,只要我每年只見他們一回,並且能記住他們的幢幢鬼影。
一切都相當不近人情、枯槁貧乏,不是嗎?
好吧,孩子們,這就是崩潰的真正標誌。
作者:菲茨傑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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