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得體素雅了半輩子,晚年卻被綠頭蒼蠅和病痛折磨得毫無尊嚴

2020-04-03     新銳散文


二爺爺的墓碑上,威風凜凜地刻著一串名字,石碑後面那個排場的券墓里,長眠著二爺爺和我的三個二奶奶。二爺爺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她的三個妻子,在鄉親們的傳說中都是十分出色的好女人,只可惜一個個英年早逝。最後的二奶奶壽命最長卻也只有51歲,她是我唯一見過、而且給了我深刻記憶的二奶奶。在我的生命里除了母親之外,她是給我溫暖最多的女人。

剛解放時,二爺爺的中醫藥鋪「積德堂」,開在離故鄉六十多里的古鎮上,住在鎮上舅舅家的二奶奶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長長的辮子又黑又亮,並不太白的皮膚由於細膩泛著青春的光澤,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眼睛裡深沉的光亮,她的溫柔嫻靜頗受二爺爺的喜愛,19歲那年成了二爺爺第三個新娘。

二奶奶出生於嶺北一個大戶人家,是當時少數念過學堂的女人。故鄉是革命老區,土地改革時,井陘路南縣政府執行了極左路線,把一切權利交給翻身隊,一時脫離了黨的正確領導,導致大量地主被殺。社會變革的風暴中,一粒小小的微塵足以給某些個人命運帶來滅頂之災,二奶奶的父母就死在這場風暴中。她的姥爺聞訊趕來,把這個只有14歲的女孩兒領回家。全家人把她捧做掌上明珠,給了她比表弟表妹們更多的愛,但巨大的悲痛與驚恐留給她無法驅散的陰影。雖然路南縣政府很快受到上級黨組織嚴厲批評,但死者終歸不能復生,無法訴說的巨痛,在成長的日日夜夜中,化作一絲絲憂鬱永遠留在她的眸底,沉穩與冷靜也過早地嵌入了花季的年輪。

失去了兩個妻子的二爺爺,看透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幾何?」一改他的克勤克儉,為這個小他16歲的新娘製備了豐厚的嫁妝。二奶奶穿著紅色偏襟絲綢夾襖,高高的立領十分妥帖地圍著長而優美的脖頸,深藍色的傳統繡花長裙,一雙米色長襪配著做工精緻的緞面方口鞋,長長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佩戴著耳環、銀鐲,款款地走在大街上,成為古鎮一抹典雅的風景。一種摻雜著父愛的安全與溫暖,驅散了她遺留在心底的恐懼與寒涼,儒家文化薰染出的男性情懷,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歸宿。人都說「男人愛後妻」,卻有誰知道這愛里有多少唯恐失去的不安,又摻雜著多少遺失在流年裡的來不及,卻又念念不忘的溫良。一對忘年夫妻,各自穿過生命中黑暗的隧道,在晴空下彼此溫暖。

二爺爺此前兩個妻子去世,三個孩子夭折,接二連三的打擊中,他一直在苦苦尋求答案。好醫生治不了親人的病?冥冥之中感到從醫或許是自己命相的大忌,毅然決定封斗棄醫,關閉了紅火的積德堂,帶著二奶奶回到了太行深處的老家,在新政府的供銷社做了一名售貨員。二奶奶按照故鄉認續娘的風俗,擓著滿籃子的紅點饃饃騎著毛驢,分別到大青山和雙橋溝前兩個二奶奶的娘家,雙膝下跪頭磕在地上,停留在14歲的稱呼叫出口,觸碰了刻骨銘心的疼痛。一個白髮蒼蒼,一個正值風華,難掩哀傷的兩雙目光對接在一起,濕潤的光澤溫暖了彼此。二奶奶用她的真誠與善良,開始了與兩個續娘的情感之旅,從噓寒問暖到縫縫補補,各自心裡的傷在幽微的細節中,緩緩地相互彌合。她有條不紊地維繫著擁有十幾個兄弟姐妹的娘家群體,從逢年過節的禮尚往來,到孩子生日娘滿月的無微不至,她獲得了極大的認可與尊重。

隨著各種政治運動和農業大生產,謹言慎行的二奶奶,把自己身上那些綢緞衣服換下來,一件件收好。普普通通的藍士林布偏襟上衣,在她身上依然顯示出不同的氣韻。二奶奶比我的母親還要小兩歲,她的溫和持重、慢聲細氣和母親的快人快語、雷厲風行,形成巨大的反差,不同的輩分和迥異的性格,讓這兩個女人,相得益彰地主宰著老宅幾十年小小天空的風和日麗。我哥哥三歲那年,二奶奶生下了姑姑,母親生下了我。

二爺爺心有餘悸地把二奶奶和姑姑,帶到了他工作的北孤台居住。令人擔心的事又一次發生,姑姑不到兩歲時又得了重病,曾發誓再也不看病的二爺爺匆忙回到老宅,與我父親一起到樓上,翻找出積德堂撤回時留下的一包高麗參,二爺爺嘆了一口氣邊走邊說:「死馬當作活馬醫吧,難道你叔叔連一個妮片子的命也沒有?」二奶奶提心弔膽地抱著女兒,幾天幾夜不合眼。出乎意料,姑姑吃了二爺爺大膽配製的藥,病居然好了,二奶奶次年又生下叔叔,她帶這兩個孩子回到老宅,院子裡熱鬧了起來,我們幾個孩子在搶吃搶喝、打打鬧鬧中一天天長大。記得叔叔8歲之前,一直梳著辮子,穿著女孩兒的花衣服。民間有一種迷信說法,這樣可以騙過奉閻王爺之命到人間捉拿男孩子的小鬼,以保孩子長大成人。

二奶奶時不時地帶著姑姑叔叔走娘家,今天這個舅舅來接,明天那個舅舅來接,姑姑總是十分神氣地向我顯擺,看著她們騎在毛驢上遠去的背影,我十分羨慕。除了平時的三天五天外,每年夏天,她們都要到大青山住好長時間,回來時總要給我們帶回一些瓜果。西窯里的火炕上也經常有姑姑的姥娘,戴著花鏡端坐著做針線活的身影,二奶奶好菜好飯地貼心盡孝,夜裡躺在炕上總也說不完的家長里短,老人的臉上總掛著幸福的笑容。大青山的姥娘每次走的時候,我和姑姑都跟著二奶奶送到村外的老母閣,老人家被二奶奶扶著騎上驢之後,還依依不捨地拉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有事有活就給娘捎信兒,好好看著咱的孩兒們……」二奶奶總是站在老母閣外,一邊用襖袖擦著眼窩,一邊向遠處揮手,直到毛驢拐彎兒看不見才轉身往回走。小時候姑姑和我一吵架就跳著腳說:「我有三個姥娘家,你有幾個?啊?你有幾個?」我不知跟母親和二奶奶哭鬧過多少次:「為什麼姑姑有那麼多姥娘家,而我只有一個」,當時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笑得前仰後合。

二奶奶在鄉親鄰里之間,總是有求必應地扮演著「二嬸子」的角色,幾十年的時光從未與人有過爭吵。即使遇上不講理的潑婦,也不說一句過頭的話,她只是把頭一低,隨著眼睛的閉合,下頜在胸前划過一道弧線,頭向右高高揚起,深深一口呼吸之後,變紫的雙唇更加稜角分明,似乎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齊肩的短髮輕輕一甩轉身離開,無聲把憤怒化作寬容與隱忍。並不健碩的體魄,卻憑著極大的韌性,在多年的生產隊勞動中不甘人後。母親是隊里的婦女隊長,風裡雨里的辛勤勞作,她從不讓母親為難。二爺爺和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她和母親相提相攜頂著家裡的半邊天。

堅韌的控制力驅動著從容不迫的節奏,無論生活有多麼艱難,始終如一的保持著乾淨整潔,哪怕是衣服上的補丁都要縫得有模有樣,扣子總是系得嚴嚴實實,再熱的天氣脖領上的布疙瘩扣也不會隨意解開。一年夏天,我在南屋的房頂上,看見二奶奶在後面的跨院兒里,打開一大包袱綢緞衣服,一件件地抖開掛在繩子上,我驚訝地痴痴看著,二奶奶一抬頭看見了我,向我做了一個「來」的手勢,我高興地從梯子上下來跑了過去,她笑著說:「傻孩子,好好看看吧!」我一件一件地摸著那些散發著淡淡樟腦味兒的夾襖和裙子,柔滑的面料、漂亮的彩繡與本色繡,有兩件做工十分精緻,二奶奶用手摸著衣服的領口告訴我,圓滾邊兒叫燈芯草滾,扁滾邊兒叫韭菜葉滾。還說這些簡單多了,複雜的有三鑲三滾、五鑲五滾……眼眸中閃爍著淡淡的遺憾,我想像著二奶奶穿著它們的樣子,一定好看極了!二奶奶輕聲告訴我:「不要到外面說」,我趕忙答到:「我懂,人家會說咱資產階級」。

十四歲那年,我和姑姑站在西窯的窗外,心神不安地聽著裡面的動靜,母親正在給二奶奶接生,裡面傳來二奶奶痛苦壓抑的呻吟,一會兒有了嬰兒的哭聲,隨之是母親驚訝的聲音:「不對,嬸子,好像還有一個。」「咋會還有一個?」二奶奶的聲音有些焦灼,她生下了一對小姑姑,母親匆忙走了出來,二奶奶讓姑姑趕緊打一盆涼水來,姑姑端著銅盆,我趕緊拿起水瓮里的瓢舀了半盆水,跟著她跑了進去,把盆放在地上我倆傻乎乎站在那裡,二奶奶一手抓起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姑姑把頭往水裡一按,臉扭向一邊,只見那孩子的胳膊和小腿拚命掙扎了兩下就軟軟的不動了,我們倆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連喊帶叫地跑了出去,母親聽到喊聲手裡拿著一團舊衣服從北屋跑了出來……

二奶奶擦著滿臉的淚水衝著母親說:「你把孩子安排好吧,別忘了給她帶個伴兒,養不起兩個,就讓她早點轉世。」母親默默地到廢木頭堆里抽出一根梧桐木,砍成一段與嬰兒一般長的木樁,把裹好的小小屍體和木樁放在筐里,又扛了一把钁頭走了出去……母親說雙胞胎的孩子是連心連命的,不帶一個伴兒,會影響另一個的身體健康。

二姑姑長得非常可愛,二奶奶有板有眼地打理著日子。生第三個姑姑時,她已是39歲的高齡產婦,雙腿浮腫的厲害,手指頭按上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坑,腳步明顯地疲憊了起來,她無奈地說:「再犟的人也犟不過命,該是你受的累怎麼也躲不過。」轉眼間到了姑姑談婚論嫁的年齡,叔叔接了二爺爺的班兒,二爺爺退休回家添了一個幫手,他們帶著兩個小女兒,開始了聘閨女、娶媳婦的角色轉換,可二奶奶越來越有些力不從心,總覺得頭上像頂著一口鍋,自己卻沒有在意,依然堅守著一貫的節奏,直到有一天暈倒在地,公社衛生院沒有檢查設備把腦出血當成了腦血栓,幸虧轉院及時保住了性命,卻留下一條腿酸軟無力的後遺症。

那年的寒假回到家,我一如既往地放下行李就往跨院兒跑,正在燒火的二奶奶手扶了一下鍋台抓住拐棍邊站邊哽咽著說:「看看二奶奶,還像個人嗎?」她一改往日的得體素雅,寬大的黑色棉襖,綴著方便解開的塑料板扣,厚厚的棉褲顯得格外笨重,只有頭上的黑髮依然整齊發亮。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看著整齊乾淨的房間與院落,能想像出她以怎樣頑強的毅力,堅守著自己世界裡的整潔。

兩年的時間裡,二奶奶咬牙堅持著所能及的勞作與康復鍛鍊,期望著自己的身體能恢復到從前。沒想到,婦科癌症晚期的厄運讓她雪上加霜,全家人無法接受的殘酷面前,她卻表現得異常平靜:「老天爺不想讓我活了,就安排了一個接一個的死症候,隨他去吧。」藥物治療挽不回註定的結局,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毅力在病魔面前已經力不從心,她躺在炕上再也沒有了起來的力氣。二姑姑辦了休學天天守護,叔叔不顧二奶奶的勸阻,每天下班後騎行25里山路守在身邊,盡一切努力延緩她的生命。但這最後的一段日子殘忍地扼殺了她「尊嚴為第一生命」的人生求索,承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沒有空調的年代,她無可奈何地躺在床上,蓋著一個布單,不時地皺著眉頭用手驅趕著蒼蠅,體內不斷排出的粘液帶著蛋白質腐爛的氣味,無論怎樣清理,都無法避免那些擁而至的綠頭蒼蠅,它們頑固地飛來飛去,趴在牆上、炕上、掛毛巾的鐵絲上,二姑姑不停地拍打著。母親每天下地回來,總要先去為二奶奶用紗布清洗,擦乾之後抹上香油,防止蒼蠅在身下產卵。十六歲的二姑姑,無微不至地床前盡孝,給了她最好的撫慰與陪伴。那年暑假我提前回家來到二奶奶的床前,她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原本富有彈性的臉像貼上一張枯黃的紙,乾瘦的胳膊摸上去有一種魚鱗般的觸感,用手指輕輕捏一下皮膚,立刻像紙一般折起一個不肯展開的棱,她抓住我的手,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滴進發間,我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不敢讓眼淚流出來,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任何語言都顯得那樣蒼白。

按照二奶奶的意願,謝絕了所有來探望的鄉親們,只有家裡的人們出出進進地陪著她,叔叔一回來,她的眼睛就立刻多了一些光彩,精神也會好一些。她每天都要跟母親小聲地說一些話,囑咐母親看重自己的身體,別太拚命,心裡有什麼話,千萬不要憋著……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弱。那天晚上,二奶奶跟母親說:「你二叔畢竟是冷漢丈,你以後好好照看著你兩個小妹妹……」母親回來後關了燈一直默默地坐到很晚。

第二天晚上,叔叔到縣裡開會沒回來,天陰得很黑很黑,讓人有些不安。一陣電閃雷鳴之後,雨越下越大,房檐上水口流下來的雨水,傾瀉在院子裡發出嘩嘩的巨大聲響,兒子躺在我的身邊睡得很香,我和母親卻總也睡不著。窗戶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拍打聲,我們穿上衣服往跨院跑去,二奶奶大口地喘著氣,呼大於吸,茫然的眼眸後面閃著死神幽暗的影子,像烏鴉黑色的翅膀在窗口掠過。二爺爺搬過來準備好的衣服,母親手腳麻利地給二奶用溫水擦過身子,我們幫著一件件穿好,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她的頭無力地倒向一邊,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二奶奶又穿上了那身最精緻的絲綢衣裙,那些在跨院兒里曬過多少次的衣服,一層又一層地蓋在了她的身上,她再也不用承受人世間那些無形的壓抑,終於擺脫了那些綠頭蒼蠅和病痛折磨帶給她的痛苦時光。

又該清明了,二奶奶還是穿著那件藍色的士林布大襟上衣,微笑著走進我的夢裡,一陣風揚起了塵土眯了一下眼,她突然換上了那件棗紅色的絲綢夾襖,長長的深藍大褶裙子遮著腳面款款地走了,我抓了一下她的衣袖,面料太滑沒抓住。

作者簡介:許清清 1954年11月出生於河北省井陘縣胡家灘村。1974年就讀於河北化工學校,畢業後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進入河北老年大學文學班學習,喜歡散文寫作。作品曾發表在《光明日報》《石家莊日報》《燕趙晚報》華盛頓華人報紙《美華商報》《中國人生科學》《老人世界》《太行文學》等報刊雜誌。著有散文集《香樹溝之月》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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