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房山琉璃河燕國墓地出土的青銅器
王光鎬
2023年12月,燕文化考古研究中心在京成立。燕文化形成於西周時期召公奭始封燕國,那麼,這個召公燕國究竟是怎麼來的呢?
武庚潰敗北奔
公元前1046年武王克商後,為了安撫殷商遺民,曾命商紂王之子武庚(又名祿父)留居殷都朝歌,繼續統領殷地、奉祀商嗣,只是將他的地位降為諸侯。為了防止武庚叛亂,武王在原商朝王畿內又加封了邶、墉、衛三個侯國,分別交給自己的兄弟管叔、蔡叔、霍叔治理,以便監管武庚。此後不久,武王逝去,幼子成王繼位,周公旦輔政。管叔、蔡叔對此十分不滿,到處散布周公想篡位的謠言,並串通武庚起兵反叛,終於釀成了「三監之亂」。此事的結果如《逸周書·作雒解》所載,為了保住江山社稷,周公和召公奉成王之命率師東征,一舉蕩平了朝歌叛軍。在擊敗叛軍後,周王師「降辟三叔」,誅殺了管叔、放逐了蔡叔、貶黜了霍叔,並迫使「王子祿父(武庚)北奔」。
武庚所在的殷都朝歌位於今河南省北部的淇縣,從這裡「北奔」,究竟會奔向哪裡呢?當然不會奔向近在咫尺且無險可依的河北省南部,而是奔向靠近燕山的北京一帶。武庚潰敗後為何不奔向商人舊勢力盤根錯節的西部、東部和南部,而要向北逃竄呢?這說明當時商人在幽燕一帶尚有牢固的基礎,這裡因此成了商人最後的避難地。
早在夏代後期,先商勢力就已進入易水流域,在幽燕一帶紮下了深深的根基。據《史記·伯夷列傳》記載,武王伐紂時,燕山一帶的孤竹國君之子「伯夷、叔齊叩馬而諫」,試圖阻止武王大軍伐紂,這也說明了商朝勢力在燕地的根深蒂固。1982年,在順義牛欄山金牛村發現了一座西周早期的貴族墓葬,出土了8件青銅禮器,計有鼎、卣、尊、觶各一,觚、爵各二。此墓身處姬周封國的領地,卻沒有採用周人的「鼎、簋」組合禮制而沿用商人的「觚、爵」組合禮制,這就更說明了商文化在燕地的影響深遠。因此,戰敗逃亡時,幽燕便成了武庚的首選之地。
覆蓋整個京津唐地區的張家園上層文化,是在周王朝創建的西周初年,卻湧現出了大量商文化元素。明明商王朝已亡,其文化卻在燕地冒出來,武庚北奔到燕地時,很有可能同時把商文化也帶到了燕地。當年向北逃竄的絕不只是武庚一人,顯然還包括了許許多多商朝的遺老遺少,因此燕地的這股商文化浪潮不僅來勢兇猛,而且前赴後繼。
召公奭蕩平殷商殘餘勢力
在平定了「三監之亂」後,如何鎮撫商人勢力盤根錯節的東北重地,如何蕩平向北逃竄的武庚呢?這成了草創伊始的周王室迫在眉睫的任務。為此,在周初的分封中,周王室在燕地扶持了一個勢力,又安插了一個勢力。扶持的是「武王克殷返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於薊」的薊,安插的便是「封召公奭於燕」的燕。其中的「薊」是中華始祖黃帝的嫡親傳人,在周武王褒封的先聖王后裔中位居榜首,其影響力不可小覷。但這個薊國終歸傳承已久,是個銳氣已消且習慣於託庇黃帝祖蔭的部族,雖然可以借重,卻無法依靠。於是,更重要的是要安插一個周王朝的「自己人」。而召公奭是與周公旦、姜太公並列的周朝三公之一,位居群臣之首。以他的地位、威望、才幹,能鎮守幽燕者非他莫屬,於是這一使命便歷史性地落在召公奭的身上。
召公奭被封在燕地是毋庸置疑的,但這個分封顯然還有更深層的歷史背景,通過王國維提出的考古資料與文獻史料相結合的「二重證據法」,可以把這個過程揭示清楚。
由考古資料透露的信息已知,王子祿父及其商遺民在西周初期「北奔」到了今北京。
見於史乘,在周公、召公聯手剿滅了「三監之亂」後,周公曾馬不停蹄地向東追剿參與叛亂的東夷奄國等大小50個方國,史稱「周公踐奄」。那麼召公呢?史冊對此隻字未提,但地下出土的文物給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啟示。
清道光咸豐年間,在爆發過宋江起義的水泊梁山,出人意料地出土了7件商周青銅器,俗稱「梁山七器」。這7件青銅器計有大保方鼎一、大保方鼎二,以及小臣俞犀尊、大保簋、大史友甗、伯憲盉、伯龢鼎。其中小臣俞犀尊乃晚商之器,器主與燕召公家族無關,其他6件青銅器的年代則都在西周成康時期,一概出自召公奭本人或其子侄。自銘「大保」的大保方鼎和大保簋即為召公奭所鑄,《大保簋》銘曰:「王伐錄子,聖摣厥,反。王降徵令於大保。大保克敬亡遣。王迎大保,賜休余土,用茲彝對令。」把這段銘文翻譯成白話就是:錄國謀反,周王討伐錄國,不料途中生病,於是返回都城。周王遂派大保率兵平定。大保不負聖望,完成討伐之命。得勝班師,周王親迎大保,並將余(地名)地的良田賜予大保。大保因而做此器謝恩銘世。以上「錄國」即指謀反的王子祿父,「大保」即太保召公奭。此銘十分清楚地指出,當王子祿父「北奔」時,奉命追剿他們的恰是身為太保的召公奭。之所以西周早期燕地的商文化元素來得快去得也快,正說明在召公奭親率大軍的窮追猛打下,「北奔」的王子祿父殘餘勢力很快被蕩平。
召公因何被封燕地
歷史學家每言及周初歷史,總會反覆強調說,正是由於「周公踐奄」,才把周人的勢力向東擴展到了海邊,於是才有了後來的周之封國齊和魯。被人們忽略的是,正是由於召公的乘勝追擊,才把周朝的疆土向北擴展到了燕山腳下。否則的話,就沒有封在今北京的燕了,更沒有在遷都薊(位於今天西城區)後位列戰國七雄之一的燕國了。
召公究竟是因何被封在燕地的?
周公是因為東向踐奄,才被封在奄地的,而奄國國都在曲阜,曲阜就是周公的魯。細想想,難道召公不也和周公一樣,同樣是被封在由他剿滅的商人殘部的故地嗎?周王室這樣做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就周公而言,既然以奄國為首的東夷是被你剿滅的,那就把你封在奄地,取個國名叫作魯。而就召公而言,既然武庚及北蠻諸邦是被你蕩平的,那這個北蠻之地就由你去統治,取個國名叫作燕。
考古發現證明,召公奭封燕後,房山琉璃河燕都古城很快便築造完工。在新近出土的琉璃河古燕都青銅禮器中,發現了一段鐫有「太保」「墉燕」「燕侯宮」等文字的銘文。考古學家、北京聯合大學校長雷興山教授對此解讀說:這段銘文中的「墉」是築城之意,證明召公(太保)確實來過琉璃河古城,並親自主持了築城工程。難怪琉璃河燕都建造得如此神速,原來這是召公奭千里迢迢跑來親自督工的結果。當然,最重要的並不是誰來督工,而是幽燕大地從此一下子矗立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超級大都邑。在燕山大地的凜冽寒風中,這座超級大都市以無可置疑的權威性向殷商遺民及幽燕原住民昭告,新來的燕國是多麼的銳不可當和氣勢恢宏。
恩格斯說:「(上古)戰爭可能以部落的消滅而告終,但絕不能以它的被奴役而告終。」以這個普遍規律,按說召公受封后應該把追隨武庚的商遺民全部殲滅才是,但周人的做法卻與眾不同,而且不同到令人瞠目。
見於琉璃河燕國墓地,周燕不但未將這些殷人一概殺戮,甚至也未將他們貶為奴隸,反而以宏大的氣魄把他們統統接收到都城裡來,讓他們盡享都市的安樂與繁榮。根據對已發掘的琉璃河燕都300餘座墓葬的統計,其中周人墓僅占1/4,殷人墓則占到了3/4。燕都之內的商遺民竟有如此之多,實在出人意料!而由此所揭示的,便是姬周燕人對臣服的商遺民的全面接納與包容。
在琉璃河古燕都的殷人墓中,不乏大大小小的貴族墓,可見這些殷遺民依然倍享安榮。不但如此,銘文還記載這些墓主身前屢獲燕侯賞賜的貝幣和其它財物,足見其待遇之優。在個別殷貴族的陪葬坑中,甚至殉有六駕和四駕的馬車,這些貴族在升到天國後仍可繼續享受他們「出有車」的超常待遇。
通過對古燕都殷人墓葬的觀察可知,在接收大量殷商遺民的同時,周燕居然還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民族習俗和文化傳統,即便是人殉惡俗也姑息一二,足見周燕對殷商遺民的寬容已到了何等程度。
姬周燕人為何如此厚待降服的殷商遺民呢?這確實是耐人尋味的。
《尚書·周書·顧命》載,周成王將崩之際召見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等人,「用敬保元子釗弘濟於艱難,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這是周成王的臨終遺言,囑咐太保召公奭等朝臣不僅要保護他的大兒子姬釗順利接位,而且還要輔佐姬釗柔服遠方,親善近鄰,安定大小各國。其中「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一句,是從周武王起留下的治國韜略,其意就是要對商遺民及各族臣民採取懷柔之策,一概予以包容接納。召公奭建國後,確實對異族採取了「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的政策,並且貫徹得無所不至,以至把周人的燕變成了商遺民的樂園。
這是一段召公奭受封的歷史,一段西周燕國接納、包容異族文化的歷史。燕國在這裡包容的,是敵對民族和敵國的文化,其意義自然非同一般。燕國之所以在後來不斷強大起來,之所以在以薊城為都後甚至躋身於戰國七雄,和它博大的胸襟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