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臨
古往今來有太多讀詩迂腐的例子,這在詩論中不勝枚舉。至於現世的人越讀詩越陳舊狹隘,越寫詩越孤僻乖戾的例子,也是屢見不鮮。晚清民國時期詞人蔡嵩雲在《樂府指迷箋釋》里曾對詩詞中使用替代字的問題發出感嘆:「謂詞必須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謂詞必不可用替代字,亦未免失之迂矣。」他認為有的論者一味追求替代字,顯得太拘泥,一味否定替代字,又顯得太迂腐,於是對這兩個極端各下了一個針砭的批語。事實上,讀詩論詩顯得笨,又何止在替代字這一個問題上呢?拘泥和迂腐是笨表現出來的兩面,卻未必都是一定怎樣、一定不能怎樣的極端,也有流於太淺或求之過深的偏頗,等等。篇幅所限,無法對種種笨讀詩的現象詳加類析,僅舉最淺近的例子成為趣談,庶幾可作為初學者的借鑑。
宋人林逋《梅花》詩云:「吟懷長恨負芳時,為見梅花輒入詩。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人憐紅艷多應俗,天與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雛亦風味,解將聲調角中吹。」胡雛即指胡人。有學者認為該詩末尾引申到胡人身上,有可商之處,因為胡人吹角,當有《梅花落》曲調,那麼,假如詩意原本是要寫梅花凋落,這樣表述自無不可,但這首詩前文所謂「雪後園林才半樹」云云,乃是寫梅花開放,再寫胡人吹角詠嘆梅花落就顯得不協調。這樣的議論不顯得太刻板了嗎?無論說胡人吹曲詠贊梅花一定是《梅花落》,還是說吹了《梅花落》就必須對應現實中的「梅花落」而不能是「梅花開」,都是膠柱鼓瑟之說,這是顯而易見的。
林逋另有一首《梅花》詩句云:「小園煙景正淒迷,陣陣寒香壓麝臍。」是說梅花寒香壓過了麝香,於是有學者又提出質疑:麝香濃烈,怎麼能被梅花的暗香壓倒呢?這問題提得太過執著,原句說暗香壓過麝香,看似誇張,然而詩人偏偏認為此暗香能勝彼濃香,又有何不可?這個「壓」字大概不是氣味大的意思,而是「超過」「勝過」的意思。人們對於香氣的喜愛,也不是以氣味的濃淡大小為主要標準的。說胡人吹梅花曲就必須詠嘆梅花的凋落,是不是近似於蔡嵩雲所說的「拘」?而說寒梅的暗香必定不能壓過麝香的濃烈,是不是又近似於他所說的「迂」呢?
再如朱熹的名作《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兩首詩都用象徵的手法闡明讀書的道理,而且每首詩的道理都不是單一的。兩首詩的側重點都不僅僅是「書」,更是「觀」「感」,相同點是都用了「水」這個重要的意象作為說理的載體。而這個「水」是動態的,是為了體現讀書方法而出現的,不是直接等同於靜態的「書」的。
問題就在這個「水」上。「半畝方塘一鑒開」,有學者說,朱熹是把書比喻成水塘,又把水塘比喻成鏡子,這乍看起來沒有問題,但是仔細想想便能領悟,朱熹筆下的方塘活水,不是書本身,而是讀書的方法,以及讀書得法所能獲得的成績。說方塘和書之間是簡單的比喻,其實是把原詩簡單化了,但這姑且也無傷大雅;可笑的是,有學者又說,這個比喻嚴絲合縫,因為書是長方形的,所以稱為「半畝」,也就是正方形的一半兒,把它打開攤在那裡,就不是一半兒了,是方的,正像一面鏡子。這真是僵化地解說形象感的絕好案例。看來,半畝方塘不是「方」的,而是「方」的一半兒,只有長方形且面積正好是0.5畝的池塘才能稱為「半畝方」;那試問正方形且面積為0.5畝的水塘又該如何稱謂呢?況且,按照這樣的邏輯,只有長方形的書才符合朱熹「半畝」的要求,那今天的異形書離古人的要求恐怕也就太遠了。這是蔡嵩雲所謂的「拘」還是「迂」呢?
以這些淺近的例子來說明,讀詩拘和迂來得並不艱難和遙遠,也正因此才要避免詩的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