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楊被禁賽8年，這是上周五的新聞。有關孫楊，我以前寫過幾篇評論。這次本來不想寫了，但看了看，後台一直有讀者在詢問和表達，其中也有不少是關注楊侃時間不長的讀者。那就趁過了一個周末，熱度落一落，再寫一小篇。
再寫一篇，其實也並無新意。在仲裁判罰最終做出之後，我只是想再次強調，面對孫楊事件，包括此前的作為、遭遇，也包括此次的禁賽，如何理解上的底線。
我的好朋友黎雙富所在的《懶熊體育》，已經整理和發布了孫楊整個接受檢查、訴訟、聽證、宣判長達2年的歷程，以及從程序、法律、國際關係和慣例上對宣判的解讀，洋洋萬言。此外，網絡上還有非常多的專業聲音，從法律、仲裁原因、辯護技巧上給出非常詳盡的分析。去閱讀那些，需要一定的閱讀能力、理解能力、知識基礎和耐心，才能對事件有比較準確的掌握。無論你是否掌握基本情況，也無論你願意在哪個點上進行深入探討——你可以探討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的檢查是否足夠程序正義；可以探討孫楊在應對這件事時是否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探討孫楊律師的辯護邏輯和問題；甚至，你可以表達對孫楊個性、處事方式的意見，那都是有見地和思想的。
你唯一要避開的思路，也就是我說的底線，就是不要把禁賽理解為：他們就是看不得我們中國好！憑什麼中國人拿了冠軍就是靠興奮劑！這就是西方社會仇視中國！他們就是因為贏不了孫楊，才讓孫楊沒法參加比賽！這就是針對中國的陰謀！
你只要不這麼認為，在這個底線之上，任何思路都是可討論的。當然，這是我們在和楊侃上的朋友聊。很可悲的，在傳播最便捷，比如微博這樣的平台上，聲量最大的意見，恰恰就是這種。這體現了那些平台用戶的年輕化和反智。
作為一個有一定理解能力，對世界，對中國體育的歷史進程有一定了解的成年人，我無法理解那種聲音和邏輯。我無法理解到了21世紀的第二個10年，當中國的發展已經成為了世界不可忽視的力量，事實上國力的飛升，國運的宏偉，已經不再需要僅靠體育來振興中華了；當中國體育已經有意無意的開始嘗試從金牌戰略、奧運爭光計劃里掙脫出來，向職業體育、校園體育傾斜和發展；中國體育的偉大運動員們在過去30年取得了全世界（當然也包括西方世界）的大量認同和尊重（不排除仍有敵視，但主流是尊重），特別是像姚明、劉翔、李娜這樣的國際巨星在西方傳統優勢項目上獲得巨大突破，贏得了驚人的聲譽和美譽之後；當中國已經舉辦了一屆夏奧會，即將舉辦冬奧會——為什麼還有人認為，在體育舞台上，西方就是看不得中國人好？西方就是要通過體育來毀中國？現在網絡上的主體，那麼年輕，他們本該陽光、開放、自信，為什麼他們的思維停留在40年前，隨時有被迫害的妄想？我們的祖國早已站起來了，心理上該更強健和自由，為什麼他們還跪著？
民眾對本國運動員的支持和天然的信任，這是樸素自然的，也是單純美好的。但當你有足夠的閱歷之後，你就會辯證的思考。你聽如今網絡上如同革命小將一般的呼喊，那麼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以他們的年齡，可能沒聽過，26年前，黃宏和侯耀文已經在春晚的小品《如此名片》里替他們喊過了。那正是馬家軍姑娘們在中長跑項目上席捲全球的世界，黃宏最後的收尾詞，他喊道：憑什麼外國人拿冠軍就應該，中國人拿冠軍就是興奮劑！我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中國的馬家軍，就是要跑在世界的最前列！聲未落地，滿堂喝彩。
那是26年前啊，時光飛逝，斗轉星移。祖國在成長，我們也在成長。我們對祖國的愛不變，可我們更客觀，也更清醒。但民粹們對世界的認知，自卑里裹挾著的憤怒，永遠不會長大。
用不著26年，只要是讀書看報的中國人，都和世界一起知道，曾經作為國家驕傲的馬教練，是用怎樣非人的手段，用近乎虐待的方式訓練他的女隊員，並逼迫和指示她們集體服用興奮劑的；以及在奧運前夕的興奮劑突擊檢查里，怎樣人間蒸發，並從此消失了。同樣是在1994年，正在巔峰的中國游泳隊在廣島亞運會期間被發現，全隊有組織的集體注射興奮劑。在1992年巴塞隆納奧運會和1993年羅馬世錦賽上奪得數枚金牌，被西方猛烈質疑服用興奮劑之後，中國游泳一度也被視作是反擊西方「有色眼鏡」的武器，無數中國人為之高潮過。你事後再回味那時的高潮，只有苦笑。在世界體育歷史上，中國體育的興奮劑史是駭人聽聞的。我實在不想用這樣的詞語形容和祖國有關的任何事情，但這就是事實。
請注意，我並不是根據這樣的歷史和邏輯說，孫楊就會服藥。本質上，我們都更願相信運動員的清白。我很早就寫過，因為老馬的訓練師克里斯曾經作為孫楊的體能教練，帶他出征喀山世錦賽，向我描述過孫楊的天賦和能力有多強，他真是一條飛魚。而且，這一次國際體育仲裁法庭（CAS）的裁決，也並不裁定孫楊服用禁藥，他此前的成績是被保留的。
我想說的是，第一，在經歷過那樣的歷史，來到如今這樣的時代，所有仍然能說出「憑什麼外國人拿冠軍就應該，中國人拿冠軍就是興奮劑，你要禁賽孫楊就是針對中國」這句話，並且高潮的人，要麼就是極度無知，要麼就是在試圖偷換概念，誤導和綁架洶湧但往往沒有方向的網絡民意。至於孫楊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你可以自己判斷。
第二，回到孫楊一案本身，以他的實力，如果不能參加東京奧運會，顯然是中國游泳的巨大損失。但如果就此認為，西方列強就是要把中國游泳搞垮，這樣他們才能拿金牌，是完全缺乏邏輯的臆想。在此案出現的所有這些國際機構里，只有國際泳聯是平衡泳壇利益的組織，但國際泳聯在此案里也是WADA的被告。一個單項協會顯然是希望保護自己的超星，推動運動發展的。在這之前，國際泳聯對孫楊是很庇護的。最知名的是2012年倫敦奧運會1500米自由式決賽孫楊搶跳，當值裁判判定現場噪音太大，沒有取消他的比賽資格。再從另一個邏輯上講，孫楊已經參加過那麼多次世界大賽，金牌滿身。現在臨近職業生涯的尾聲，長距離項目能力已明顯下滑。即使他參加東京奧運會，也只有200米和400米兩項能一搏，且不再有奪冠把握。「西方勢力」沒有在孫楊的巔峰期搞他，卻非要在他面對職業生涯最後一戰前拚命搞他，這是什麼思路？
再回過頭來說WADA，他們的程序是否足夠正義，執行手續是否有瑕疵，這是可以探討的。但他們本質上是一個非盈利的獨立機構，完全為了反興奮劑存在，他們為什麼非要搞中國運動員？事實是，WADA每年對全球數萬名運動員進行飛行藥檢，越是頂尖運動員，要面對的突擊檢查次數就越多。WADA不只檢查中國運動員，他們也檢查全球任何國籍的運動員。一位專業人士告訴我，在WADA迄今為止記錄的興奮劑案例里，被他們抓到的中國運動員數量是排不進前五的，我們普遍認為的「西方勢力」里最主流的美國和法國被抓的運動員數量，都排在中國前面。尤其是美國，他們被抓的頂級運動員，以車神阿姆斯特朗、三枚奧運金牌獲得者「短跑女王」瓊斯為首，數量也遠遠多於中國。WADA也不是和霍頓一夥兒的，因為他們也抓出了澳大利亞人。WADA現在的副主席，是三個月前剛剛當選的中國短道速滑名將大楊揚。所以，WADA針對中國，這是什麼思路？
在中國體育過往的歷史下，像劉翔這樣的超星，在田徑短距離項目上贏得奧運金牌，完全打破了過去人們對中國，甚至是黃種人運動員的認知，也經歷過WADA的多次藥檢。劉翔不僅證明自己是乾淨的，也贏得了廣泛的尊重。劉翔在世界領域贏得的尊重，甚至超過了在我們自己的國度。這告訴你，在今天的國際體育環境下，沒有人會因為你是中國人就質疑你，就針對你，就想搞垮你。就像也許你不喜歡美國，但你不會對面前出現的任何一個美國人都抱有敵意。你一定會觀察，了解，判斷。
這就是我一直強調的，每一個人，都是個案。WADA對孫楊的上訴，國際體育仲裁法庭對孫楊的判罰，就是對孫楊的上訴和判罰，不是針對中國的判罰，也不是因為痛恨中國而對中國頂尖運動員的判罰。過去幾年間，國際世界對孫楊的意見，就是人對人的意見，是霍頓對孫楊的意見，而不是澳大利亞人、英國人、美國人對中國的意見。如果你不承認這點，你就無法解釋和理解國際體育仲裁法庭為何會取消對中國柔道名將佟文的禁賽，他們不是應該見中國能拿金牌的運動員就整嗎？
最後再說一遍，只要你並不認為「判罰孫楊就是針對中國，不支持孫楊就是不愛國」，我們在此案中本有很多可以談論的細節。比如，WADA委託的IDTM公司進行全球飛行藥檢，由於WADA的非盈利屬性，他們養不起那麼多人，也必須節省機票開支，通常都採用只有一名持證人員在當地找兩名助手的方式。這雖然是多年採用的方式，是否是合理的？是否過於隨意了？
孫楊在職業生涯里接受過多達180次興奮劑檢測，其中有60次是由IDTM通過出具和本案同樣的授權文件來執行。孫楊為什麼僅在這一次提出質疑。這是仲裁庭在聽證會上對孫楊最不滿的地方。孫楊是否本該拿出更好的解釋？
孫楊和他的團隊，是否有更好的方式來訴訟對檢查過程的不滿，因為國際上其他運動員曾這樣做並成功過。在既知抗檢的嚴重後果下，為什麼堅持這麼做？他們幾年來在國內習慣了改變規則，是否想要對抗和改變國際規則？
面對國際體育仲裁這一極其冷門，也極富專業性的領域，孫楊的團隊對律師顯然該有更好的選擇。在我讀到的一篇長文里，詳細地從法律和律師技巧角度闡述了聽證會的過程，以及WADA律師對證人的發問，而孫楊的律師幾乎沒有對證人發問。他們本該在哪些方面做得更好，而不致讓聽證會其實以完敗收場？
如果你能進入這些細節，了解它們，你心目中的孫楊和整個世界，都應該是立體和辯證的，你才能在真實生活里和別人對話。當然，我們知道網絡上喊的最凶的那些人不會看，他們沒有這需要的閱讀能力。他們只會把腦袋插在沙子裡高喊：我不管！我愛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5sK2nHABjYh_GJGVJot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