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聯從此過,子孫不斷頭
1936年12月9日,西安。
學生們舉行集會,他們要步行到臨潼向蔣介石請願。
願望只有一個:抗日!抗日!抗日!
在西安東郊十里舖灞橋橋頭,張學良驅車趕來,阻止學生前行。
這時,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陣歌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
先是零星的歌聲,然後是全體的合唱。
東北軍官兵也抹起了眼淚。
張學良熱淚盈眶,他堅定地說道:「一個禮拜以內,我用行動回答大家!」
三天之後,西安事變,逼蔣抗日。
那時候,東北已經淪陷五年了。
圖 | 源於《東北抗聯》節目
家國淪喪,山河破碎,黑土地上的百姓在日本的統治下如豬狗一般地活著。
這裡有最寒冷的氣候,最嚴密的控制和最強悍的關東軍。
就在那個地方,有這麼一群人,絕望地反抗著。
他們就這麼孤零零被扔在了敵人的大本營。
就像是無窮的黑夜裡,亮起的一道燭光——東北抗聯。
九一八以來的每一個冬天,東北的莽莽雪原,毫無人的生機。
自從東北軍撤出老家以來,這裡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
中國的地方官吏大都在刺刀下對他們表示效忠,不少黑土地上的中國百姓逃到了關內,也有很多人逃不掉也捨不得,最終留了下來。
在這個猶如魔窟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反抗。
有一腔熱血的愛國青年、有樸實的東北農民、有橫行山頭的土匪、還有流落到民間的東北軍官兵,還有就是中國共產黨組織起來的成建制的抗日武裝。
關東軍對付這些硬骨頭,打的牌很簡單,也很粗暴:就是切斷他們與人民之間的聯繫。
日本人實行「歸村並屯」策略,將散亂的村民集中到一起居住,居住地周圍有圍牆、壕溝、堡壘、吊橋,進出都有嚴格的審查。
再加上「出荷糧」制度。即所有農村生產的糧食,將農民的口糧扣除之後,其餘全部由日軍收購。
這樣,抗聯一招不到人,二拿不到糧食,只能在深山老林中打游擊。
在抗聯戰士的回憶錄中,他們用血肉之軀來丈量生命的極限。
圖 | 「出荷糧」制度
「冬天是最難熬的,氣溫總在零下40度……最低到過零下50度,叫『鬼齜牙』,雪都過膝深。受傷了怎麼辦?沒藥只有大蒜頭止疼,傷員在後方沒吃的,只有吃松子,那玩意兒砸一天也吃不飽……」
在嚴寒下,他們穿行在樹林之中。不敢輕易生火,因為會引來偽軍;不敢隨意走動,因為雪地里的腳印會暴露行蹤。
時任抗聯六軍十二團政治部主任的王鈞曾回憶:「有的戰士在雪地里剛剛躺下沒多久就凍死了,哨兵晚上要不停地叫醒大家活動。好不容易能生篝火了,有的睡著後離火太近,雙腳被燒掉了才醒,有的胸前子彈帶被火烤炸崩得血肉模糊……」
餓了,只能挖野菜、刨樹根、啃樹皮,因為幾十天不見一粒米是常有的事情。
「不交火就沒有吃的,從總司令到普通士兵,每頓飯都要從全副武裝的敵人手中搶奪,以血肉和生命來換取!」
這是抗聯女戰士李敏的記憶。由於當年一直在山裡過著野人般的生活,新中國成立後她在腸胃手術中取出許多半米多長的寄生蟲。
圖 | 抗聯戰士李敏
在這種環境下,總會有戰士忍不住問道:「咱們成年累月在荒山溝里和鬼子干,吃冰雹子喝雪水,咱全不打哆嗦。你說黨中央能知道咱們的艱苦生活?關內的老鄉能念叨我們嗎?」
這樣的冬天,還要過多久?
圖 | 源於《東北抗聯》節目
如果你從事的一項事業,耗盡六年時間依然看不見起色,相反你的對手越來越強大,你的同伴越來越少,你會絕望嗎?
沒有給養,失去了農民支持。沒有後援,城市的電線桿上掛著一顆又一顆抗日誌士的頭顱。戰友越來越少,偽軍越來越多。
在這種絕望的境地下,再加上抗聯的成分本身就很複雜,也沒有時間整頓隊伍,就有人開始背後捅刀子了。
日軍視為眼中釘的「南楊北趙」,都死於叛徒之手。
南楊指的是南滿的楊靖宇。
圖 | 楊靖宇
1938年,楊靖宇麾下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程斌,叛變投敵。
程斌殺鬼子是一把好手,是楊靖宇的愛將,被稱為「小楊靖宇」。可是關東軍抓了程斌的母親和兄長,脅迫他投敵。在一連串威逼利誘下,程斌叛變了,槍殺了反對投敵的同志,還給日軍帶去了115人,1門步兵炮,72支手槍,6000餘發子彈。
投誠之後,他帶著日本人摧毀了70多個楊靖宇設立的「密營」,將抗聯存下來的糧食、藥品、槍械一掃而空,切斷了抗聯的生命線。
由於這人對於抗聯實在太過熟悉,導致抗聯的一舉一動都被日軍看破,楊靖宇部遭到重創,只能突圍。
圖 | 東北抗日聯軍戰士
在這個時候,叛徒接二連三地出現了。
第二個,楊靖宇警衛旅參謀丁守龍,被捕變節,暴露了楊靖宇的位置。
第三個,楊靖宇警衛排長張秀峰,攜大量經費和絕密文件投敵。而他是楊靖宇一手帶大的養子。
日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這時第四個叛徒出現了。
饑寒交迫的楊靖宇在山裡等到了4個砍柴的村民。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全身長滿凍瘡,雙腳快要潰爛。
楊靖宇求老鄉帶回來點食物和衣物。
其中一個叫趙廷喜的村民勸道:「日本人說只要投降就不殺頭,我看你還是投降吧。」
楊靖宇笑了笑:「老鄉,中國人要是都投降了,還有中國嗎?」
他最終沒有等來糧食,只等來了曾經的戰友,和日軍。
北趙指的是北滿的趙尚志。
圖 | 趙尚志
1942 年 1 月,一個名叫劉德山的皮貨商,混入了趙尚志隊伍,被收留下來。
在劉德山的勸說下,趙尚志決定去攻打梧桐偽警察所。
2 月 12 日,走到離偽警察所不遠的地方,趙尚志背後突然出現一根槍管,火光一閃,腹部綻出血花。
原來是劉德山突然拔槍向趙尚志射擊,趙尚志捂著肚子,當機立斷開槍將劉德山擊斃。槍聲響後,周圍出現黑壓壓的人群。
趙尚志知道自己已不能衝出敵人的包圍,他把身上的文件包交給身邊的戰友,命令他盡力衝出去,自己則咬牙忍著傷痛,掩護戰友突圍。
趙尚志不斷地向敵人射擊,最後因失血太多昏了過去,被扶進附近的農家小屋。
圖 | 源於電視劇《趙尚志》
在蕭索的寒夜裡,日軍和偽警察在又一個叛徒張錫蔚的帶領下,潛行接近小屋。短時激戰後,趙尚志昏迷過去,終於被敵人抓住。
絕境之下,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背叛。
冬天越發寒冷了。
我們看待那十四年,常常會陷入一個誤區。
當時的人並不知道中國能撐下去,在那樣國土淪喪的背景下,勝利,顯得遙遙無期。
當漢奸的人想不到今天。成為英雄的那些人,他們大概也是想不到的。
有些人說著「我們一定會獲得最終勝利」時,並不真正的知道,他們的犧牲是不是能換來想要的結果。
但他們還是做了,然後倒在了春天之前。
圖 | 源於《東北抗聯》節目
日本的《滿洲國警察外史》記錄了楊靖宇最後的時刻。
日軍指揮官問:「君是楊司令否?」
楊回答:「是的,我就是。」
「我們是通化的警察隊。我們的部隊里,曾經是君之同志的,都歸順了。若是君能歸順,我們必將熱切歡迎。」
「我珍惜自己的生命,但不可能如你所願。很多人都犧牲了,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雖然臨難,但我的同志在各地轉戰,你們滅亡之日必將到來。我將抵抗到底,無需多說,開槍吧。」
槍聲大作,而後一枚子彈射入楊靖宇的胸膛。這顆子彈,來自中國人。
後來日本人剖開楊靖宇的胃,只有三樣東西:棉絮、稻草,還有樹皮。
趙尚志在被捕之後,則一直在痛罵。
見到偽軍:「你們是中國人嗎?你們出賣祖國,犯下了罪行,還不覺得可恥嗎?我一個人死去,這沒有什麼。但要知道,抗聯是殺不完的!」
見到審訊官:「我死不足惜,今將逝去,還有何可問?」
對自己腹上的傷痛,趙尚志始終沒有發出一點呻吟。
「除發泄等言語之外,緘口不言,一直睨視審訊官,置刀槍痛苦於不顧,顯示無愧於匪中魁首之尊嚴,而終於往生」。
死後的趙尚志被割下頭顱,直到60多年後才被找到。
東北抗聯一共11個軍,先後有19位軍長、代軍長,一共有9人犧牲——楊靖宇、趙尚志、王德泰、李延平、夏雲傑、陳榮久、汪亞臣、柴世榮、許亨植。
只有4人堅持到抗戰最後,這還僅僅是高層。
楊靖宇犧牲的時候35歲,被解剖遺體。
趙尚志犧牲的時候34歲,被割下頭顱。
汪雅臣犧牲時年30歲,被割下頭顱
夏雲傑犧牲的時候33歲。
……
1945年8月9日,中蘇邊境,150萬蘇軍向著關東軍發起總攻。
其中,有一支小部隊名叫蘇聯工農紅軍獨立第88旅。
裡面很多人,就是被迫北上,退入蘇聯境內的東北抗聯。
老弟兄殺回來了。
民族的春天也到了。
只是在這片黑土地上,為了這個春天而奮鬥的許多人早已不在。
無論什麼戰爭,只要最後勝利了,人們總能在其中找到浪漫主義。
從數量眾多的抗日神劇里就可以看出。
手撕鬼子、手榴彈炸飛機、褲襠里藏雷、一個人打敗鬼子一個連……這些可笑幼稚、虛假滑稽的情節,以戲謔的方式,讓抗日劇變成了武俠劇、言情劇、偶像劇。
甚至由於民族情緒的膨脹,還有很多人給這些抗日神劇評上高分。
這是一種對於歷史的不尊重。
真實的抗聯,哪怕如今再回憶起來,依然讓人心底發怵,脊背發涼,那種黑暗與絕望,完全無法用最終的勝利去釋懷。
甚至你很難稱之為一場戰爭,因為敵我懸殊實在太大。
就像魯迅說的:
「中國一向少有失敗的英雄,
少有韌性的反抗,
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
少有敢撫哭叛徒的政客;
見勝兆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就像程斌,就像張秀峰,就像劉德山……
但至少我們還有楊靖宇,還有趙尚志,還有其他在絕望之中也能堅持戰鬥的東北軍民。
他們不是身懷絕技的超人,不是可擋千軍的戰神。
他們憑著血肉之軀,在彈盡援絕的情況下,與關東軍交戰10萬餘次,牽制日軍76萬,殲滅日寇17.2萬人。
他們死在了冬天,未曾感受到一絲春天的溫暖。
今天,會有警笛響起。
在澄澈的天空之下,在繁華的都市之中。
我們要記得,90年之前,東北丟了,而有人慷慨赴死。
他們來時,亂世如麻;他們離去,山河依舊破碎。
可是正應了那句話:
「抗聯從此過,子孫不斷頭!」
參考文獻:
1.饅頭說:《一個沒有軍銜的將軍》
2.知乎問答:為什麼楊靖宇身邊出現那麼多叛徒?
3.知乎問答:十四年抗戰有多絕望?
4.李正軍:《熱血鐵骨為中華——記民族英雄趙尚志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