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一天,母親接到一個電話。掛斷後,臉色顯得有些凝重。
我問怎麼了。
母親說,大舅的兒子,你表哥,得了性病要開刀。
我又問:「表哥這麼老實的人,怎麼會得性病?」
母親說:「打飛機(嫖娼)得的唄。」
按老家的風俗,哪個親戚住院看病,都需要包個紅包探望。
但這一次,母親沒有去。
誰也沒去。
因為表哥單身,還指望著通過相親脫單呢。要患性病的事傳出去,誰還敢給他做媒?
表哥病情嚴重。
重度淋病,生殖器一直流膿。
醫生說,要是晚來一周,下半身可能不保。
好在手術成功。
生殖器上上下下,共縫了14針。
人雖遭罪,身體總算無恙。
後來表哥出院,我們坐一起閒聊。
我問,以後還去嫖嗎?
他說,去啊,上次是沒帶套,吸取教訓,以後做好措施就行。
我一聽,急了,勸表哥:「那東西不幹凈,下次要得愛滋你就完了!以後主動一點,找個女朋友......」
表哥沒有理我,只是一個勁猛抽煙。
我很快為自己的言行而羞愧。
因為我知道,這冒犯了表哥內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經——找不到女朋友。
表哥是一九八八年生人。
活了三十多年,只談過一次戀愛。
用他的話來說,十有八九,也可能是這輩子的唯一一次。
2005年夏天某個晚上,表哥從鎮上回家。
途經黃家村,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旁邊一個瓦房,窗戶微亮著。
表哥走進一看,內心一驚。
「好傢夥,居然幾個男人爬在樹上,偷看別人洗澡!」
表哥挺有正義感來著。
可表哥又是本分人,最怕與人交惡。
他就撿起一塊小鵝卵石石,躲到角落,朝對面瓦房屋頂拋了過去。
「砰」。
一聲脆響劃破寂靜。
樹上幾個小子嚇得落荒而逃。
幾分鐘後,瓦房內走出一對母女查看情況。
表哥也躡手躡腳走了出來,並指了指窗戶位置:「喏,有幾個小子在這裡偷看。」
老婦人聽了,氣得牙齒哆嗦,說明天就把窗戶堵死!
老婦人的女兒倒沒有那麼激動。
她直視表哥眼睛,真誠地說一句:「謝謝。」
那個女生叫紅花。
她成了表哥的初戀。
因為每次去鎮上都途徑經過她的家門口,一來二去,來回寒暄,兩人就熟了。
他們通過寫信來往。
紅花跟表哥約好:
我家側面的牆有一塊磚頭鬆了,可以卸下來,有個洞。以後信寫好了,你就往裡面塞。
那時,他在縣城做裁縫學徒。
以前是一周回鄉一趟。
自從認識紅花後,隔三差五就會往家裡跑。
能跟紅花見上一面是最好。
如若不能,寫上一封信也相當開心。
2005春節的一天,他們如往常一樣約會。
夜色朦朧,兩人拉著手。
紅花說:「後天我就走了,跟我媽到溫州進廠打工。」
表哥點點頭。
他先是讓紅花閉上眼,然後掏出一個盒子,放在紅花掌心之中。
「哇,手機!」
紅花整個人瞬間開心不已。
畢竟,那時手機太奢侈了。
在農村,更是少有人才捨得買的貴重物品。
表哥說,「你去溫州我們就手機聯繫,等我今年學徒結束,就跟你一起打工。」
紅花點頭允諾。
那天晚上,紅花沒有回家。
她跟著表哥走進了表哥的紅磚房。
一進門,表哥想「圖謀不軌」來著。
但紅花往後退一步,做出抱胸的動作,嚴肅說:「你要是亂來,到那邊我可不理你了。」
表哥是一根筋的人。
不懂風情,更不懂女人的複雜心思。
那一夜,兩人相安無事到天亮。
多年後表哥回憶說:其實,我知道她不會怪罪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敢再進一步。
那一夜的隱忍,成了表哥此生最大的遺憾之一。
因為就在分別後第三個月,紅花提出分手。
表哥的第一次,最後獻給了性工作者。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問過表哥:你第一次嫖娼什麼感覺?
他說,有罪惡感。
我不知道表哥說的罪惡感是什麼。
愧對自己?愧對愛情?或者是出於自我道德的約束?
也許都有。
分手時,紅花沒有告知真實原因。
她只是說,你很好,可我們不合適。
而表哥太憨了。
他固執以為是對方嫌自己不夠好,然後就問:你是不是沒有錢?我寄錢給你!
可是沒用。
紅花心意已決,分手勢在必行。
也就在分手後,表哥還尚未真正開始的人生,忽然急轉直下。
2007年,表哥母親(我舅媽)腦血管破裂。
做手術開支巨大。
這個原本還有點小積蓄的家庭,幾個月時間,徹底返貧。
幾經折騰,表哥母親的命是保住了。
但由於中風嚴重,身體處於半癱瘓狀態,生活都無法自理。
表哥的家庭,成了村裡有名的貧困戶。
另一個尷尬的問題是,表哥正好處於適婚年齡。
在我們江西農村老家,男生一般過了十八歲就開始相親,到二十五歲還單身,就是剩男。
再過些年還沒娶,那就榮獲「光棍」的稱號。
沒辦法,單身女性太稀缺了。
依我觀察,我們當地適婚單身男女比例,很可能已超過2:1。
一個女生只要願意相親,門口排隊的男生可以組成一個排。
一個男生相親,如果連10萬現金都拿不出來,媒婆都懶得搭理你(現在漲到最低20萬)。
很不幸,表哥屬於後者。
2008年冬天,表哥第一次相親。
找媒婆之前,大舅已經把錢談好了。
問二舅借3萬,問我媽借3萬,再問其它親戚借一點,勉強湊個8萬彩禮。
那天,地面的雪還沒有化。
表哥西裝革履,騎上一輛二手摩托,載著媒婆,「突突突」上路了。
車一熄火,看到女方門口坐滿了人。
這很正常。
在我們那,相親比大型面試的場面還隆重。
女方七大姑八大姨都會到場,一起幫忙「把關」,看男方情商、顏值各方面如何。
隨後,表哥就掏出香煙,畢恭畢敬遞上.......
我們老家還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
相親當天,如果女方父母留你吃「點心」,代表女方表示滿意,可以進一步了解。
如果沒有,就是不滿意。
請你識趣走人。
很遺憾,表哥的表現未能合格,沒有能吃上「點心」。
只能騎著車,灰溜溜回家了。
後來他問媒婆,女方為什麼不同意?
媒婆沒有遮掩,如實說:
有三個原因,一是你娘癱瘓了,誰也不想嫁過來就伺候你們一家。
二是覺得你個子不高,長得不喜歡。
三是看你太老實了,不會說話。
表哥點頭承認。
但也只是承認。
安分,木訥,不善言辭,這些寫在基因裡面的本性,後天極難改變。
多少人一生都受困於此。
前面幾年,表哥一直熱衷於相親。
只可惜,全都是第一次見面就被PASS了,連深入溝通的機會都沒有。
沒辦法,表哥只能向下兼容。
二婚帶娃可以,身體帶有殘疾的女性也可以。
這麼說吧,只要是個女人,不算太老,表哥都可以接受——儘管他自己才不到三十。
那是表哥離「成功」最近的一次。
有一年,有媒婆告訴表哥:「塔山鎮有個女的,老公坐牢了,前段時間剛離婚,你要不要?」
表哥問:「多大年紀?有沒有小孩?」
媒婆說:「三十六,有個兒子,你家這情況,你就甭挑啦!」
表哥哪敢挑。
說時遲那時快,表哥一家轉眼就開始安排相親......
這一次,相親還算順利。
女方前夫是個痞子,販毒坐牢了。
因為有前車之鑑,女方倒是不嫌棄表哥的長相或性格。
她很現實,只提出兩個條件。
兒子跟著自己一起過去生活。
18萬現金彩禮,一分不能少。
表哥一口答應下來。
回到家,立刻和大舅一起商量籌錢。
家裡砸鍋賣鐵還有八萬,差不多得借十萬。
十萬,在農村不是小數目。
大舅一家就聯繫上女方:我先給十萬定金行不行?
女方說:不行,拿到18萬現金再定親。
大舅連忙解釋:好好好,給我一周時間。
真正的絕望,發生在五天後。
大舅一家東奔西跑,把所有親戚都借了一遍,終於湊滿了18萬現金。
可是,當天晚上媒婆傳來壞消息。
女方跟別人訂婚了!
媒婆說:另一個男人拿了20萬彩禮,長得你比兒子還俊俏.......那個女人,當天晚上就跟他回家過夜啦!
我大舅氣得,轉身就想拿菜刀去鬧事。
「沒見過這麼不講信用的!勞資跟她全家拼了!」
這當然是被眾人攔住了。
喜事不成,也不能成喪事。
至於表哥,則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滿眼都是悲傷。
春節的任務就是相親。
相親失敗後,表哥就繼續到工廠謀生。
以前做衣服還能賺到一點錢。
後來製衣廠大面積採用機器,效率遠勝於人力。
表哥就這樣,從製衣廠跳到製鞋廠。
工資從5K跳到4K。
一直在社會最底層徘徊。
我問他,為什麼不考慮轉行呢?哪怕去大城市做銷售也可以。
他說,不穩定,還是進工廠穩定。
我又追著問:哥,穩定有什麼用?難道一輩子進工廠嗎?!
表哥就乾脆說:「我喜歡這樣的工作,不喜歡折騰。」
我心想,好吧,那真是沒救了。
不過,「老實」這種性格特徵,換一種角度看,又可能產生不一樣的感覺。
有一年炎夏,有大學生上門推銷洗髮水。
我一看是雜牌,立即揮手:謝謝,不用。
而表哥買了。
他解釋:「我知道不值,但看人家推銷東西不容易,就幫個忙。」
表哥心善,這一點是得到身邊人普遍認可的。
對於朋友或親戚,也幾乎是有求必應,有忙必幫。
有點像《芳華》裡面的劉峰,對誰都一副熱心腸,像是活雷鋒。
遺憾的是,不管是劉峰還是表哥,這些好人,都是愛情世界的loser。
一個被所愛之人嫌棄。
一個被拋棄之後,始終狼狽活著。
表哥的相親史,堪稱一部血淚史。
他不斷往下兼容,卻從未有一次獲勝。
表哥有個工友也是老光棍。
以前,只要一發工資,兩人就會約好去紅燈區風流一番。
現在,紅燈區沒有了他的影子。
原因是工友「買」了一個柬埔寨新娘。
2015年左右,跨國婚姻在我們當地農村興起。
中介費一般都是8萬左右。
新娘多為柬埔寨人,膚色是黑色。
表哥動心了。
他想著,這新娘黑不溜秋的,難看是難看,但總比打光棍強!
表哥又開始籌錢了。
相親十年,無數次的希望變為失望。唯有這一次,表哥內心不再慌亂。
因為他知道,這一次是「買」。
只要給錢了,不管是高是矮,是黑人還是黃種人,總能娶一個回去。
但是,命運對表哥的捉弄,從始至終。
表哥聽到消息,工友的柬埔寨新娘,「買」來不到一年,居然跑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按協議,兩年內,如果新娘跑了,婚介公司將給予一定賠償。
可婚介公司遲遲不肯履行。
這意味著,近十萬塊全部打水漂。
表哥知道後,心頓時涼了半截。
「這錢一半都是借來的,要是新娘跑了,以後還怎麼活?」
表哥是絕對保守主義者。
憂慮再三,決定放棄。
在2017年,我們村發生一起命案。
兇手為我們村一個光棍,近三十歲。
死者是一名外地女性。
據村裡傳聞,這個女人是性工作者。而之所以鬧出人命,是因為嫖資問題發生衝突。
我看了一下,關於此事的新聞報道還能搜到。
由於年齡相仿,表哥跟這位兇手還挺熟的。
我就電話問他,他怎麼就會為這點錢殺人呢?
表哥說:「光棍一條,無牽無掛的,做事情不考慮後果唄。」
我開玩笑說:哈哈,那你別衝動。
表哥似乎聽出我的擔心,一本正經說:「不會,我老婆都還沒找到呢,今年回家繼續找老婆。」
可是,他沒有找到。
相親十幾年,看著彩禮從十萬到二十萬,再到四十萬。
看著身邊的人結了又離,離了又結。
只有自己始終一人。
西方有神話說,上帝造人時,把人分成兩半,因此我們窮極一生都在尋找那個「正確的一半」。
神話故事固然美好。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在很多農村地區,有些男人窮極一生只是為了能擁有「另一半」。
不在乎對錯。
不考慮好壞。
去年國慶,我回江西老家。
我發現對比十年前,家鄉已經完全變了。
坑坑窪窪的土路變成了水泥路。
兩邊坐落的磚瓦房,基本都變為了新建樓房。
只有紅花家的磚瓦房還立在那,顯得格外突兀。
再定眼一看,才發現房子已經荒廢。
屋頂的瓦坍塌了,側面的牆面布滿爬牆虎,以至於我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表哥當年的「秘密郵箱」。
我問表哥,她們一家呢?
表哥說,紅花嫁到浙江去了,一家人幾年都沒有回來。
表哥沒有傷感,反而輕鬆說道:「走了也好,不走我都不好意思去她家。」
我又問,你去做啥?
表哥害羞笑了。
「就是有點想她。」
作者: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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