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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中學歷史課本里都學過這段歷史:
西周時期周厲王殘暴,動不動就打人殺人,鬧得民怨四起,都在說周厲王的不是。「厲王虐,國人謗王」
召穆公就跟周厲王說,老百姓活不下去啦。「民不堪命矣!」
周厲王就生氣了,誰敢說三道四,我宰了他。
結果百姓敢怒不敢言,走在馬路上用眼神交流。「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周厲王向召穆公炫耀,你看吧,大家現在不敢非議我了。
召穆公說,這只是幻覺,不讓老百姓說話,比堵住河流引發的水災還嚴重。河流決堤了,會死傷很多人,老百姓也是如此。「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結果周厲王不聽,百姓忍無可忍了,就發起了暴動,史稱「國人暴動」,
周厲王被趕出京城,客死在外。百姓遷怒於太子,太子差點被咔嚓了。
最後在大臣周定公和召穆公的調和下,局勢穩定下來,但國一日不可無主。在眾人的推選下,暫由周定公和召穆公聯合代理朝政,史稱「周召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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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課本告訴我們,一個國君不讓百姓說話會造成嚴重後果,所以明君要兼聽則明。
這個結論很符合正確的價值觀啊,也很容易讓大家接受。
但事情的真相,並不是大家想得那麼簡單。
「國人暴動」,這個「國人」並不是平民老百姓,而是數量龐多的中下層貴族。
周朝的政治體制非常特別,很像一個大家庭。
武王伐紂,弱小的周部落取代了強大的商部落,而周部落之所以能以弱勝強,是因為它團結了北方的游牧民族和自己周邊的眾多小部落。
為了鞏固政權,周部落統治者把天下分給自己親戚和功臣部落。
最大的功臣是姜部落,就是那個姜太公所在的部落,分到了面積最大的齊魯之地,當然,我們也可以認為周人忌憚姜部落的實力,乾脆讓它遠離政治中心,美其名曰給你一塊大土地。
打下天下後的周部落定都豐鎬,而住在都城裡面和周邊的,當然就是自己血緣最親近的宗親啦。
比如周武王的弟弟周公就留在一直留在都城。
了解了這一點,就能明白,周厲王不讓國人說話,這裡的國人,其實就是跟周厲王沾親帶故的親戚,甚至輩分比他還高。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在一條村裡,小年輕靠著子承父業當上村長,但是這個村長霸道啊,對村民喊打喊殺,還不讓村民說話,這些村民里,有的還是村長的二叔公、大伯父,你說這個村長能不能幹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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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奇怪了,這個周厲王傻了嗎,幹嘛去得罪自己的二叔公、大伯父這些親戚,還對他們那麼嚴厲?
那是因為周厲王不是好吃懶做的昏君,而是胸懷大志的明君。
從周武王奪取天下到周厲王,已經傳了十代,國家機器已經生鏽不堪,到了再不改革就運轉不下去的地步了。
周王室財政收入捉襟見肘,國家財富都在各大小貴族手裡。
而兵權也在這些貴族手裡。
周厲王就是一個光杆司令。
為了有所作為,周厲王就需要奪回財權,有錢才好辦大事。
周厲王把富裕土地和湖泊收歸國有,有了錢後,就開始出兵北伐山戎、南征楚蠻、東討淮夷。
周厲王把山林川澤收歸國有,這是觸犯了貴族的利益,畢竟這些原本是為各級貴族所有。
所以大夫芮良夫就對周厲王說,你這樣幹下去,周王室就要衰敗了,怎麼可以與民(貴族)爭利呢?
最關鍵是,周朝的兵就是由貴族組成,平民是沒資格當兵的。
周厲王砸了貴族的碗,還要貴族幫他打仗賣命,這怎麼可能哦。
「國人暴動」時,周厲王對手下說,調兵來平叛。手下說,國人就是兵,兵就是國人,現在國人都暴動了,你去調誰哦。
最後,動了貴族利益、還不讓貴族說話的周厲王,被貴族(國人)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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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沒有覺得周厲王和漢武帝有點像,漢武帝實行鹽鐵專賣,出兵攻打匈奴,兩人的舉動非常類似。
但周厲王沒有漢武帝那麼幸運。
周厲王的兵就是貴族,但他卻動貴族的蛋糕,下場很慘。
而漢武帝的兵是平民,帶兵打仗的也是他從平民中挑選出來的衛青和霍去病。
所以漢武帝不怕動既得利益者的蛋糕。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是不讓老百姓說話所以亡國,而是得罪了政治盟友而下台。
周朝的國人是貴族,野人才是平民,而更下一層的是奴隸。
國人(貴族)有參政議政、推選天子的權利,也有參軍打仗、保衛國家的義務。
至於平民老百姓,在上繳了規定稅賦後,剩下的就是自己。
奴隸則是沒有任何財產,生產出的一切都歸自己的主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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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能從另外的例子來證明,不讓老百姓說話,其實沒那麼嚴重。
戰國時期,魏文侯重用李悝(kuī)實行變法搞集權,李悝推出的《法經》里規定,說國家法令不好的,和殺人的罪名一樣大,後果就是殺頭抄家,妻子去給官員當奴隸。
而李悝的徒弟商鞅在秦國變法時,更加嚴厲,不僅說風涼話是死罪,連說好話都是死罪。總之,國家要你幹嘛,你就幹嘛,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閉嘴服從就是了。
魏國和秦國也沒出現「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甚至因為變法而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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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學者寫的《獨裁者手冊》中,有這樣一段描述,為什麼同樣一個人可以在一個國家推行善政,卻在另外一個國家施行殘暴的獨裁?
書中舉了十九世紀末比利時國王的例子,該國王在比利時大力推行民主,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早的民主國家,比利時的資產階級有充分參政議政的權利,甚至允許工人罷工和加入議會。
而同樣是這位國王,卻在殖民地剛果實行非常殘暴的獨裁統治,在剛果,所有人都是奴隸,誰不幹活就抽誰,有超過1000萬人被迫害致死。
這位國王在比利時仁慈,是因為他的政治盟友是已經崛起的資產階級和數量龐大的工人隊伍,如果他不討好這些人,他在比利時就得下台。
而在剛果,這位國王只需要討好駐紮在那裡的軍隊和當地極少數的部落貴族就可以了,絕大部分的剛果人並不能對他的統治造成威脅,所以該國王也就沒必要對那些剛果人仁慈。
歸根結底,民主也好,善政也好,仁慈也好,都不是統治者決定。政治盟友的數量多,那就得民主,有商有量,不能獨斷專行。
所以,所謂的民主,就是政治盟友中的圈子內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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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周厲王的處境,貴族是他的政治盟友,要想維護統治,他就得在這個圈子內民主,但是他獨斷專行,後果當然是下台。
所以周厲王可以不讓平民老百姓說,甚至摧殘他們都可以,但是不可得罪貴族,貴族階層是他的統治基礎。
這才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真相,「防民」里的「民」是統治者的政治盟友,不讓他們說話(參政議政),那統治者處境就會是「甚於防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