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之晨。 余茂智 攝
被都江堰岷江水滋養出來的成都平原上,河流眾多,數錦江最為雍容華貴,其一河碧波最為詩意氤氳。要追溯錦江與詩歌的淵源,得從杜甫說起。
錦江依偎在成都腳邊。春天裡,沿河林立的榿木樹上掛滿淺綠小花,掩映得一籠籠慈竹益發靜謐修長: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那一年,杜甫結束了顛沛流離,輾轉到浣花溪邊建成讓老妻稚子得以棲身的草堂。堂成之日,他百感交集,寫下了這首著名的《堂成》;那一天,公元760年的春風從這一首《堂成》里悠悠吹出來,在錦江水面上盪出了一圈圈詩意的漣漪。這詩意時而潺緩,時而激盪,一直延續到今日……
壹 錦水得名因蜀錦
今人說起錦江,一般以為泛指府河與南河流經成都市區的那翠水碧波。在此之前,錦江又叫南河,更準確地說,錦江是指浣花溪與磨底河匯合處到合江亭這一段,其本是從岷江分流出來的內江四大河渠中的走馬河的最後一段河道,前身為晚唐高駢改郫江、築羅城之前流碧瀉翠於成都城外的流江。
錦江一河碧波,從浣花溪開始,一路由西至東,經百花橋、滄浪橋、錦官橋、虹橋、萬里橋(亦稱南門橋)、錦江橋、復興橋(即新南門橋)、安順橋(又叫興安橋),在合江亭匯入府河。兩河匯流後,一路波光水影,曲折蜿蜒,相繼又納江安河、楊柳河等,水勢益發浩蕩,直衝彭山區江口鎮與金馬河匯合,形成聲勢浩大的岷江,直插樂山而去。
如果說莽莽蒼蒼的岷江如一條長龍,那麼,作為其支流的錦江則如龍身上金光閃閃的鱗甲。
這光芒,來自於蜀錦。
錦水得名因蜀錦。蜀錦圖案繁華、織紋精細,配色典雅,渾身上下散發著雍容華貴的氣質。近人朱啟鈐在《絲繡筆記》這樣說:「蓋春秋末時蜀未通中國,鄭、衛、齊、魯無不產錦。」他又說:「自蜀通中原而織事西漸,魏晉以來蜀錦勃興……」翻開成都歷史,都說三國時期蜀漢在成都置錦官,以集中織錦工匠,管理織錦而得名。南朝梁李膺在《益州記》里寫道:「錦城在益州南、笞橋西流江南岸,昔蜀時故錦官也。其處號錦里,城墉猶在。」蜀漢時蜀錦經濟的繁盛與發達,從《諸葛亮集》里也可以看到,它從另一面見證了蜀錦對於蜀漢政權的重要價值:「今民貧國虛,決敵之資唯仰錦耳。」
其實,早在西漢時,蜀錦的品種、花色就已甚多,而且用途很廣,行銷全國。成都二江繞城,人們利用流經成都的流江來濯錦,一時間,濯錦者沿江不絕。當錦的艷麗與水的碧波相遇相融,天長日久,這一江水也變得五光十色,麗日下艷麗似錦,由此得名為錦江。成都也有了另一個美麗的別稱:錦官城。
貳 錦水春風公占卻
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
這一副對聯,全成都可以說是無人不曉,也是成都春節期間一個重要民俗活動的詩意寫照。自對聯撰成之後,每年正月初七,成都人都會紛紛來到草堂,或揮毫吟詩,或默然靜立,或信步閒遊,儘管方式不同,但每個人都腳步輕緩,心中滿揣了對杜甫的敬意。
對聯由清代咸豐年間擔任四川學政的書法家、詩人何紹基所撰,引發了成都「人日游草堂」這一民俗。
正如浣花溪是錦江的起點,居於溪邊的詩聖杜甫也是錦江詩歌淵源的起點。從公元759冬到成都、760年春建成草堂開始至公元765年,儘管杜甫只在成都居住了短短的五年,卻迎來了他詩歌創造的高峰,一共寫下了247首詩,占其詩篇的六分之一。這其中,寫到錦江的詩歌就有多首,抒發了他不同的情感:浣花流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卜居》
浣花溪邊,草堂之內,錦江清澄的流水沖走了杜甫心中的塊壘,他心中生髮出五柳先生般的恬靜與閒適,只想避開喧囂紛亂的塵世,在這如絲綢般飄逸的江水邊靜靜地與家人廝守,靜度餘生。這時候的錦江,在杜甫筆下猶如多年老友,即使靜默相對,默無一言,卻也可以相知相依。
風和日麗的時候,錦江邊的時光給予了杜甫身心莫大的安慰,然而當秋風怒號,也激發他至今仍震盪於天地之間的怒吼,這怒吼,至今仍在中華大地上震撼著人們的心靈: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不僅僅是杜甫留給我們的遺產,也是錦江綿延至今的思考。
叄 萬里橋邊女校書
杜甫之後,是薛濤。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比望江樓更堅固的,是樓下的錦江。和江水一起奔涌不息的,是春風裡,錦江邊,中唐時,那一位臨水制箋、月下吟詩的詩魂。
這詩魂,便是薛濤。儘管薛濤詠錦江的詩不多,然而沒有她,錦江的春水便失去了那鮮活的靈魂。
前溪獨立後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寄張元夫》
公元790年左右,從松潘回到成都的薛濤脫去樂籍,退居在浣花溪邊,這時候的薛濤,內心已不再是舊日那個狂逸的才女了。她常常一襲紅衣,靜靜地徘徊、沉思,將滿腔心思喃喃地說給靜靜東流的錦江聽。她明白,人世間的一切都不如身邊的這一泓靜水乾淨。像安慰了杜甫那樣,多年之後,錦江同樣安慰著失意的薛濤,也許,這才是這條江內心真正的使命?安慰一切失意者,讓他們在自己身邊得到紅塵里所沒有的真誠、同情與陪伴?
肆 詩意氤氳錦水情
錦江悠悠,錦水千年。自杜甫開啟了錦江的詩意之旅後,這一條河便與歷代詩人結下了不解之緣。唐之後,錦江成了許多詩人的吟詠對象,隨著浪花翻湧的詩詞,在宋代達到了頂峰: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雲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這是著名的東坡居士所填的《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詞中,東坡看見湖北漢江里流淌著錦江的春色,一股思鄉之情油然而生:我是誰?我是劍門關外那渴望回到故鄉的人啊!這時候,錦江成了四川的代名詞,讓一向豁達的東坡也變得惆悵不已。
而更多的詩人由杜甫詩而懷想錦江,由錦江的春風而安慰自己孤獨的內心:
濯錦江頭可一杯,碧雞坊口草堂開。十年劍外無相識,黃四娘家幾度來。
——《次韻庭藻讀少陵集 其二》這是南宋詩人周紫芝。他筆下的錦江,是對杜甫的遙望與致敬,也是對錦官城裡這一河碧水的嚮往。
與周紫芝對錦江的想像不同,楊萬里對於錦江,更有一種內心抱負的寄予:
何須名苑看春風,一路山花不負儂。日日錦江呈錦檨,清溪倒照映山紅。——《明發西館晨炊藹岡》
千百年來,歷代詩人所吟詠的錦江,呈現出不同的景色與情思,然而錦江始終無言,她的滾滾波濤,既在詩人們的目光之內,也在他們的詩詞之外。這樣的境界,正如宋代詩人李新詩句中的意境:
獨詠滄浪古岸邊,牽風柳帶綠凝煙。得魚且斫金絲鱠,醉折桃花倚釣船。——《錦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