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江舟:我本有機會成為一個藝術家

2019-12-18   北方公園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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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圖攝影:阿瓜)


採訪:王小笨、雅婷

作者:雅婷

編輯:王小笨
和豐江舟聊天就像聽一位長輩敘述他的過往,他聲音熨帖,連同著桌子上咕嘟咕嘟的紅棗水,心裡的每一個皺褶都好像要被撫平。


採訪是在東北四環外他的工作室進行的,工作室在一個文化創意園裡,面積不大但擺滿了豐江舟的過去。他平靜而有條理的回答我們的問題,但視線透過他的臉,正好可以看到牆上掛著的一幅海報,上面寫著諸如「蒼蠅、屎尿干」這樣的字眼。


也只有這時你才會把他和25年前那個躁動混亂的蒼蠅樂隊主唱聯繫在一起,當年他們用最粗俗的字眼唱出了中國人自己的 Grunge 音樂,他們的第一張專輯《The Fly1》就曾被香港的《音樂殖民地》雜誌排在年度排行榜第一位。


蒼蠅樂隊的活動止步於第二張專輯,多年後有媒體問他怎麼看待那段經歷,「蒼蠅樂隊怎麼也會被寫進中國搖滾樂史的吧?」豐江舟的回答是,「我不需要對中國搖滾樂負責,中國搖滾樂史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樂隊主唱的身份隱去後,豐江舟又嘗試了當時尚少人問津的電子樂,隨後又轉向了聲音藝術的製作。在此後更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又常常在多媒體藝術設計領域裡出現。加上他在中國美術學院畢業的經歷,多數人在回顧他的創作,會直接為他冠上藝術家的頭銜。


但豐江舟自己並不認可藝術家這個身份,在他的心裡比起自己的生命與生活,「藝術是沒那麼重要的事情。」


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從小就學美術,一直沒有斷過,我考美院之前就能肯定自己除了美術其他方面是不會去的。當時考大學就想考美院,但那時候美院的競爭太激烈了,不可能說高中畢業就能考上美院,必須先在社會上鍛鍊兩三年。所以我高中畢業以後就先在電影院工作了兩三年,看了很多國外的片子,裡面很多配樂給我的感覺特別好,後來就開始對搖滾樂非常著迷。


從美院畢業以後我就回老家舟山做了一個文化館的工作,不用固定坐班,也沒有一定要做的工作。我那時候覺得挺舒服,可以花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當時我在舟山海島做漁民畫,畫漁民或者教漁民小孩畫畫。那時候法國裝飾藝術學院還聯繫過我要做一個展覽,拍紀錄片什麼的。但因為海島那時候還沒有開放,需要到軍區去拿審批,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沒成。


後來想潛心做創作,但環境也不太好了,90年前後我就來北京做畫廊了。那會我到北京找朋友聊天,就聊搖滾樂,當時我有個綽號叫搖滾教授。那也是國內流行音樂剛剛開始的時候,大概是92年《通俗歌曲》雜誌剛剛開始做,這兩年好像都消失了。當時他們就叫我幫忙寫一點搖滾樂的東西,主要是翻譯一下國外的文章,也做一些評論,我那時候很願意寫朋克什麼的,但一般都發不了。


(蒼蠅樂隊 圖片由四分律工作室提供)


之所以選擇做搖滾是因為當時做樂評就知道了,很多評論家很厲害,但他不實踐,他們只是嘴巴上說說而已,並沒有真的去體驗。決定做樂隊的時候,我已經在北京開了一年畫廊了,我要是一直做下去的話有可能做成北京最大的畫廊老闆。


但當時就覺得非常無聊,很痛苦,忙完一天到晚上就想我是不是也應該去做一點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情,所以當時就在想要不就去畫畫,要不就給自己幾年時間做音樂來玩一玩,最後還是決定玩一玩。


搖滾樂的體驗是一種年輕人的體驗,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人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把自我的能量發泄出來。我是建議年輕人一定要去聽搖滾樂,而且有機會一定要去玩搖滾樂,也不要把搖滾樂當成是我們現在認知的一個流行音樂、商業音樂這樣的概念。


搖滾樂是內心很自由的一個東西,非常自由,而且音樂本身就是藝術門類里最自由的,畫畫需要紙,寫作需要筆,但音樂就什麼都不需要,它的旋律會迴蕩在你的腦子裡。而且音樂的功能並不是實用的,當然商業音樂是例外,這是另外一件事情,其實它也違背了音樂的本質,在70年代以前哪有商業音樂這麼一說。


音樂本身最大的一個功能是在你傷痛的時候撫慰你,我們叫情感擴張,有些人的情感一輩子都沒有打開過,其實死的時候是很痛苦的。人的價值不是賺多少錢,也不是成功和出名,最重要的是情感那一部分,你可以高興到一個極限,然後痛苦到一個極限,這種經歷是很多人不會理解的。




有些人會把搖滾樂當作一個音樂類別,一個工具,或者說一種職業來對待,我是沒有把搖滾樂當作一個職業來對待的,我只是把它當作人生的一個體驗而已,我覺得特別精彩,我體驗過了就 OK 了,我就撤了,就再也不會回到當時那種感覺。我覺得這個是很重要的,搖滾樂其實就是這麼一個東西。


我時常說我在音樂上是業餘的,專業到最後會變成一種職業化,人類的職業化其實是一種異化的表現。當這些都成為一種職業之後,其實人生是越來越痛苦的,就沒有了自由,原始人沒有那麼多分工,你吃飽就可以,他那時候就有更多的自由。


搖滾樂如果作為職業的話,到最後會非常尷尬,會變異。因為剛開始你想做的時候,你不能跟人家說我是為了賺錢和出名所以做搖滾樂,這個話說不通,你說了人家也不支持你。你肯定要說我是為了什麼而獻身,理想主義那種話,出名什麼的話得放在後面說,括弧要出名,不能作為一種主體來說。


(豐江舟演出現場 拍攝:陳鴻@DAFA)


我做搖滾樂就是從我這個個體出發,我所做的都是為了我自己能覺得舒服,我只要把我想做的作品做出來我就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我那時候已經接近30歲了,所以我非常清楚搖滾樂是什麼,我的人生是什麼,我能獲得什麼,我會失去什麼,都非常清楚。我不會像很多年輕人一樣就在裡面混,喝酒抽煙再泡個妞就完了,有的人是喜歡那種糜爛懶惰的生活才去做搖滾樂的,也有勤勞的,勤勞的基本上早就出名了。


但組樂隊其實特別難,因為樂隊是集體創作,你要客客氣氣的,要尊重彼此,儘管我是主唱,但我也不能按我說了算。那個時候也覺得自己是受牽制的,有很多極致的想法對方沒有感受到。第一張唱片做完以後有半年多根本不想聽,就覺得不好,但沒有辦法,樂隊就是這樣,個人創作可以完全自由,完全不用考慮別人。我覺得蒼蠅樂隊要是完全按我的理想走的話,可能會牛逼十倍。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才覺得搖滾樂其實就應該讓年輕人憑著那時候的熱情去做。搖滾樂本身是一個綜合性的事情,不是一個音樂的存在而已。它代表了整個年輕的年齡段要一直滾滾向前,就這麼滾過去,永遠不會消失。




我記得是2000年的時候,進念二十面體的總監胡恩威來找我說,有沒有興趣合作一部劇。在那之前我其實對劇場完全不了解,但他會找我肯定是因為研究過我的音樂,覺得比較合適。然後我就辦了一個月的香港簽注,在香港呆了一個月,我也沒事幹,他也不太會給我安排事情,對我沒有任何要求。剛開始的時候很鬱悶,我就去看他們排練,等熟一點了我就加點內容進去,就這樣也給做完了。


回來以後孟京輝也找我,說他在準備一個新劇,讓我幫他做音樂和多媒體。進念二十面體那部戲還是比較好理解的,沒有台詞基本上是胡恩威湊出來的一個很當代的東西,除了音樂也有別的元素。但孟京輝的劇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是一個話劇,我就更不懂了。


我也是每天去排練場看他們排練,看了一個多月,弄清楚大概的意思回來準備東西。最後給到孟京輝,他就覺得很滿意,想要繼續合作,但其實一直合作到《琥珀》這部作品前,我都是懵的,我當時看不懂劇本,不能想像它呈現出來具體是什麼樣子。


做音樂不難,音樂是抽象的,做音樂也不用完全看懂劇本,我給演員寫一首好聽的歌其實很容易的。但多媒體就要對劇本吃得很透,那個時候我就很有壓力,壓力大了以後腦子就像被催眠一樣,要不停去想這件事情,睡著了腦子還在想,想了很久以後才有一個形象出來,等那個形象出來一切才通了,等於我是被壓力給逼出來的。


(《琥珀》劇照 來自豆瓣)


之後我也和很多別的導演合作過,才知道有的導演其實那麼差勁,我和孟京輝合作的時候腦子是真的有壓力,和別人合作就很簡單了,有的時候甚至還覺得他們為什麼要給我錢來做這個事情。

很多現實主義的戲找到我要做多媒體設計,就是讓你給舞台下點雪什麼的,沒有關於藝術理念的問題。我和孟京輝不會討論這個問題,什麼時候下雪,下什麼樣的雪,要做多媒體也都是為了讓作品更有詩意。我在《琥珀》里用編程做了很多小的移動的方塊,在香港演出的時候大家都說太美了,因為那是抽象化語言的雪景。你要是只想簡單下個雪,找個素材就完了,還做什麼多媒體設計,這不是一回事。


我和孟京輝都非常清楚,多媒體和音樂在戲劇里的作用,不是簡單的一個情緒而已,它是一種質感,要統一的,不統一的話這個作品的質感建立不起來。這個質感就像是確立你是一個有魅力的人,然後你找一個情人,這個情人喜歡上你以後,他看見你的任何動作就都不覺得反感。


這樣的質感也是受創作者態度所決定的,很多導演做戲的時候不懂態度,態度是說你為什麼要做這個劇,這是一個上來就應該說清楚的問題,本質上是在回答我在這個戲裡表達了什麼,然後確立創作者和作品之間統一的關係,如果不統一的話,作品就會變得虛偽和扭曲,觀眾也能感受得到的。


應該是歌德說過,你可以選擇不說,但你要說就必須要說真話。藝術表達也是這樣,要麼不表達,要麼就一定要真情實感地表達。藝術家的道德約束就在於要表達他真實的感覺,如果他假裝有感覺然後去表達,那就是虛偽。當然,有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來,但長久這樣觀眾就是會疏遠他的。



我看過很多國際上的大師的作品,也和很多國際團隊合作過,然後就覺得要不我們也歇歇吧,就別搞了。這不是才華的問題,是你看老外從小就生活在那樣的社會和文化結構里,流行、商業和藝術是獨立的三塊,彼此之間是不流通的。


很多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建立理想,然後一條路直直地走過去。他要是想做藝術,他是不會去管商業運作那一塊的。這樣的話我們的經驗和感知都是不一樣的,除非你是天外飛仙,不然怎麼橫空出世呢?


一般的天才也需要學習和實踐來進行創作,然後在創作的時候把先天和後天的東西打通,創作出越來越多的作品,最終形成個人風格。這個風格也不是為了形成風格而形成的風格,那樣刻意形成的風格是沒有人會搭理你的。風格是需要獨一無二而且領先於別人的,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大師,他還有自己的上升空間。


中國有這條線嗎?我們花大量的時間在做商業上的事情,國外既玩過戲劇、又懂電影,還玩過樂隊的人多如牛毛,而且這條線是不會變的。歐洲的體制也在保護這樣的人,國外的制度是他們用自己的基金會去資助項目,國寶級的導演也要自己去申請項目,只是可能他們更容易獲得資金。然後又有很多藝術節邀請他們,讓他們還算生活過得去。


他們就在這樣的條件下去建立一個可以被實現的文化理想,能讓自我更加明確,但國內是會用很多錢去養著那些專業院團的人,把他們養成一幫老藝術家。


我認識一個丹麥的女導演就很厲害,她向國家申請項目基金來做項目,然後她的作品就能被各種藝術節邀請過去演出,你能同時受各種藝術節的認可,票房又還很好。她就能過得很滋潤和開心,在丹麥這樣很貴的地方擁有一個巨大的工作室。每天可以變成一個很自由取胡說八道的人,老太太巨怪但她能一直保持自己那種開心的狀態,反而年紀越大作品越乾淨。


這個真是不容易,但歐洲就是這樣的,因為規則和藝術節就能滋養他們,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去。 其實說來說去藝術也沒那麼重要,我從沒有把自己當成過藝術家,我也不喜歡做一個藝術家,把自己變成一個標籤。實際上藝術家就是一個職業,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是某個產業鏈上的一部分,和畫廊與博物館取得聯繫,然後合謀賺名利。


(豐江舟演出現場 拍攝:陳鴻@DAFA)


我在2000年前後,有過一個抉擇是去做藝術家還是去做社會工作,我最終選擇了做社會工作者,我現在也是一個社會工作者,我討厭做藝術家。


今年我又出來做現場演出,已經好多年不演了,其實是去年被朋友忽悠了,他讓我把蒼蠅樂隊的一張專輯做成黑膠,沒想到真的還有人會喜歡,後來又選了自己這兩年為多媒體設計的音樂,做成了專輯《虛宿》。後來又參加了今年的明天音樂節,我想著演就演吧。


12月18日晚,2019 HiShorts!廈門短片周終審評委豐江舟將帶來「噪動南音」的實驗音樂演出。在這一次的表演里,豐江舟會把電子樂與影像相結合,展開關於傳統閩南音樂——南音的嘗試與探索,以動制靜,在嘈雜中尋找安寧;以今思舊,在現代語境里描摹歷史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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