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暢銷書:一位天體物理學家的來信 | 展卷

2019-11-17     返樸

泰森(Neil deGrasse Tyson)作為天文學家或天體物理學家的知名度大約遠遜於作為科普大腕及「網紅」的名氣。他上個月剛剛出版且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一位天體物理學家的來信》(Letters from an Astrophysicist),可以讓人一窺這位天體物理學家的科普風采。

撰文 | 盧昌海

作為一個愛買書的人,我的書房越來越自給自足地擁有了我喜歡的書,少數的例外則激勵著繼續逛書店的樂趣。相反地,圖書館這個曾經的天堂所扮演的角色,卻越來越弱了——不僅因為越來越沒有買不到卻必須讀的書,也因為我不喜歡被人翻得髒兮兮的書,對被「損毀公物者」批註過的書更是零容忍。不過偶爾地,往往是帶女兒前往的時候,在圖書館的新書架上見到一兩本適合快餐式閱讀的新書,倒也會借回家來。前不久就借並讀完了那樣一本書:尼爾·泰森(Neil deGrasse Tyson)的《一位天體物理學家的來信》(Letters from an Astrophysicist)。泰森作為天文學家或天體物理學家的知名度大約遠遜於作為科普大腕及「網紅」的名氣,他的推特目前已1350萬粉絲,在科學家里是數一數二的。《一位天體物理學家的來信》選錄了泰森的101封信,多為給讀者及觀眾的回信,少數是公開信或視頻節目的文字版等,時間跨度達幾十年,是上個月才出版的。

這篇短文將對該書作一些片斷性的介紹和評論,以饗讀者。

我們以泰森給一位小女孩的回信開始吧。2009年,一位15歲的小女孩寫信給泰森,詢問對諾查丹瑪斯預言及作為瑪雅日曆終點的2012年世界末日傳言的看法。泰森回信表示「2012年不會是世界末日,並非因為我是權威,我說不是」,而是因為沒有任何科學證據支持那樣的傳言。瑪雅人不懂物理定律,諾查丹瑪斯對物理更是一竅不通——而且他「預言」的世界末日也不是2012年。「你才15歲,其實每個十年都有某些組織或個人預言世界很快會終結。1973年(彗星)、1982年(行星連珠)、1991年(太陽風暴)、2000年(千禧瘋狂)都被預言過,現在則說是2012年」。在回信的最後,泰森幽默地寫道:「想要活得長久嗎?操心一些別的事情吧,比如『我吃得好嗎?』『我鍛鍊得夠多嗎?』以及『我系好安全帶了嗎?』」。

泰森收到的信件有相當比例是來自民科、教徒或其他心存定見的成年人的——大約所有科學家和科普作家收到的公眾信件都有類似的特點吧。2008年,一位讀者來信詢問他對「大腳怪」的看法。泰森回信說,早期探索者時常報告新發現的大型陸地生物並帶回證據,但隨著未被探索的區域的減少,到了現在,新的大型海洋生物或許還可偶有發現,發現新的大型陸地生物的可能性已近乎於零了。雖然來信只是詢問看法,但這樣的看法顯然與來信人的定見不符,後者回信批評了泰森的保守,稱目擊報告不可能都是胡說,肯定有些名堂。泰森於是再次回信,表示目擊報告在科學上是最不可靠的證據(這個觀點是泰森在很多場合反覆強調的,在目擊報告深受法庭重視的社會背景下,確實也值得反覆強調),如果真的認為存在「大腳怪」,應該試圖尋找物理證據——比如能驗證DNA的證據,「你的努力若是花在尋找有用證據上,會比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下試圖說服別人相信你更有意義」。

2005年,一位基督徒寫信給泰森,批評科學,稱泰森為騙子,並表示如果科學家統治世界,也許會拿基督徒喂獅子。泰森寫了書中最長的回信之一,對對方的論點——包括稱泰森為騙子這一「論點」——作了逐條反駁(我一向很佩服有耐心做這種回復的人)。針對對方宣稱的如果科學家統治世界,也許會拿基督徒喂獅子,泰森表示,無論他還是他所知道的科學家,都不會拿基督徒喂獅子,科學家從來就沒有到宗教場所去騷擾的傳統,更不會屠戮基督徒(這是很客氣的回覆,事實上此類事情宗教倒是都做過,反過來的騷擾直到今天仍是很多教徒的傳統)。在回信的最後,泰森表示,雖然科學家反對宗教對教育的滲透,但他一直認為學校里應該有一門介紹各種宗教的課,這樣的課之所以沒有設立,「從歷史上講,是因為宗教自己從來就沒有寬容其他宗教的雅量」。

2008年,一位在教會環境里成長起來,一直念到耶穌會大學,但對信仰產生了困惑的讀者寫信問尼爾·泰森是否信進化論,但不信上帝。泰森在回信中闡釋了「信」這個概念。他說進化論不是需要「信」的,科學追隨的是證據,「你沒有問我是否信太陽會升起,或者是否信天空是藍色的,或者是否信地球有一個月亮。對於這些有關物理世界的無爭議的事實,『信』這個概念是沒有地位的」。泰森表示,進化論在科學界是一個無爭議的事實,只有原教旨主義的宗教信徒,由於進化論與《聖經》相衝突,而拒絕進化論。他們「信」的是地球只有不到10,000年的歷史。「沒有證據支持這個,不僅如此,所有證據都與之相悖。因此他們就只能『信』那些已被證實為錯誤的故事。」泰森所闡釋的這個「信」的概念,常被人用來混淆科學與宗教的區別。比如常常有人說,科學是一種新的宗教,或者「我信上帝,你信科學」,這正是把科學也當成了一種依靠「信」的體系。事實上,科學賴以存在的最根本的特點是懷疑精神和糾錯機制,科學知識無論比宗教教義高明多少倍,都不是新的教義,靠的不是「信」,而是證據,也隨時願意接受新證據的證偽。將科學視為新的宗教的說法在一個很根本的層面上曲解了科學,持這種說法的人無論在具體的科學知識上多麼淵博,在一個很根本的層面上,乃是科盲。希望泰森的闡釋會有助於減少這種科盲。

說到證據,有人也許會問——2008年,一位基督徒就在給泰森的信里如是問,究竟什麼樣的證據可以讓人相信上帝存在?顯然,「超常的主張需要超常的證據」這句名言是可以用在這裡的,退一步說,哪怕沒有「超常的證據」,起碼也得有些不易炮製的證據。泰森在回信中就羅列了一些那樣的證據。他表示:比方說,在剔除了收入、醫保等因素後,信徒都比非信徒長壽;比方說,在飛機墜毀時,只有信徒生還;比方說,如果大地震恰好發生在「諸聖節」的教堂集會期間——就像1755年發生在葡萄牙的一次地震一樣,卻只有教堂外的人喪命——與1755年那次地震的教堂內成千上萬人喪命恰好相反……如果那樣的證據出現了,那麼,我們就可以認真討論上帝存在的可能性了。泰森的這個訴諸統計的回答,與宗教信徒偏好的選擇性地利用個例進行附會的做法可謂針鋒相對。

宗教信徒的身份形形色色,其中也不乏兼著科學家身份的(在美國尤其如此)。2005年,一位那樣的信徒給泰森來信,以「科學家對科學家」的口吻,對科學家攻擊宗教表示不滿。泰森在回信中指出,科學家對宗教的攻擊遠少於宗教勢力對科學的攻擊,比如宗教勢力一直企圖在科學教科書中插入宗教宣言(他舉了一個新近的例子,即美國喬治亞州的宗教勢力企圖強令該州一所學校的生物教科書添加一個「進化論是理論,不是事實」的標籤),而科學家從未試圖在《聖經》中插入科學宣言。不過這個回復在我看來稍有些弱,有些跟宗教「比爛」的意味。教徒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指出宗教在邏輯和事實上的錯誤等同為「攻擊」,然後祭出「寬容」和「言論自由」的大旗來反制正常的批評和評論。著眼於「攻擊」的多寡(雖然對多寡的判斷本身完全沒錯),在一定程度上乃是默認並掉入了將批評和評論等同為「攻擊」的陷阱里。

2019年,泰森的一位親戚寫信給他,稱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跟已故的父親有了一段對話,問泰森怎麼看。我讀到這裡不禁在心裡問自己,這種信該如何回復?因涉及的是私密情感,而且還是親戚,任何懷疑都會變成冒犯——且不同於因談宗教而冒犯信徒(後者不過是信徒的對號入座,談宗教本身根本無需針對特定信徒,甚至根本無需以信徒為聽眾)。泰森的回信稱得上不亢不卑,直言的同時帶著技巧,很值得稱道。他表示要麼是死者真的說了話,要麼是生者產生了幻覺,「雖然後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但請允許我提議一個實驗,下次發生類似事情時可以做」。泰森提議的實驗是:請人在一張紙片上寫一些自己不知道的話,並且保持不看,在下次與死者對話時,讓死者讀出上面的字來。諾查丹瑪斯的預言,遠古部落的天狼星B的傳說,各種靈媒的把戲,以及各種各樣的幻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全都是針對已經存在的知識進行附會,說白了全都是事後諸葛。泰森的提議以一個極簡單的方式戳穿了這一特點,起碼適合於讓誠實的人避免幻覺。

在泰森的信里,有一封「爆粗口」的信很顯性情。那是2016年致「嘻哈」(Hip-Hop)明星B.o.B——本名小鮑比·雷·西蒙斯(Bobby Ray Simmons Jr.)——的公開信,是通過一檔喜劇節目發布的。B.o.B在社交媒體上宣稱地球是平的。泰森在公開信里幽默地表示,對於「平地球」支持者,他一般是不理會的,但B.o.B居然宣稱數學和物理的定律證明了地球是平的,相當於是向「極客宇宙」(geekiverse)宣戰,因此不得不回。泰森回信的內容對多數讀者當然是老生常談(「平地球」支持者哪怕在愚昧者大軍里也屬墊底之列),就不複述了。但信的結尾卻是亮點。泰森引述了牛頓那句「如果我比別人看得更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然後以完全符合喜劇節目及「嘻哈」的風格,並且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自己性情的口吻「爆粗口」說:B.o.B,如果你站在前人的肩上看得足夠遠,你也許就會意識到「earth isn』t f%@#king flat.」(「%@#」一類的隨機字符串是對「粗口」的通用的「欲蓋彌彰」手段,兼通英文和國罵的讀者可自行翻譯)。

這本書里有一封關於哲學的信也值得提一下——因為跟我很有共鳴。那是對2009年的一位讀者的回信,那位讀者來信說自己跟哲學格格不入,尤其在涉及科學的時候,覺得哲學往往流於空洞,哲學家在爭論時喜歡自說自話,且往往互不靠譜。泰森在回信中毫不含糊地寫道:「我的感覺與你基本一致。我尚未看到任何一位20世紀以來的大學哲學系培養的哲學家,對我們有關自然界的理解做出過任何實質推進」。這句話簡直太適合讓我「拉大旗作為虎皮」了,因為我的感覺——確切說是在「小議科學哲學的功能退化」一文中的感覺——與之也是「基本一致」的。更可共鳴的是,我在「我的讀書與買書」一文中作過澄清,將政治哲學、歷史哲學、道德哲學、宗教哲學等人文領域的哲學與我對科學哲學的不以為然區分開來(語義上其實本就區分得清清楚楚,無需澄清的),泰森在回信里也作了這種澄清,表示「對其他分支的哲學,倫理、宗教哲學、政治哲學等,沒有評論」。不過,在泰森的回信中,有一點是我不曾說到過的,那就是(姑用我的術語來表述):科學哲學的功能退化並非偶然,而是始於科學本身的轉變——即科學因相對論、量子力學等的問世而越來越超越日常經驗。這一點我覺得泰森說到要害上了,說得非常精闢。

泰森是黑人,但非常難能可貴的是,他對以膚色劃分人群的做法有著雙向而非單向的拒絕,不像有些美國人那樣,身為黑人就仿佛全社會欠了他一個「原罪」,時時流露甚至動輒爆發出乖戾的敏感。在這本書里,泰森有兩封信顯著涉及了膚色話題。一封是2008年對一位自以為是的讀者的回覆,那位讀者讚揚了泰森作為黑人科學家所取得的成就,居高臨下地認定泰森的人生必定因膚色而承受了痛苦,請泰森談人生體驗,並表示希望有朝一日膚色將不再重要。這種口口聲聲希望膚色不重要卻比誰都更滿腦子膚色意識的人是很有代表性的,是很多打著弱勢旗號的強橫勢力的共同樣本,在膚色以外的領域也並不鮮見。泰森在回信中毫不客氣地指出,如今已極少有人稱他為黑人科學家了,少到了這一稱呼本身就能令他吃驚的程度。另一封信是2014年對一檔電視節目邀請的回覆,那檔電視節目是樹立黑人楷模的。泰森回信謝絕了邀請,並表示,在他眼裡,任何兩個人回溯得足夠遠都有共同祖先,他完全不在乎膚色,且不是出於被動的無可奈何,而是主動地拒絕在乎。泰森說,當他尋求楷模時,他不會只在「近親」中尋找,而是會在全人類中找,無論對方是什麼膚色。我覺得,走出種族歧視和其他歧視的正途是泰森那樣的坦蕩和自信,雖然在現階段我也理解自我抱團的做法——只希望那種做法是平和而非強橫的。

我在「泡利的錯誤」的結語中曾經說過,「科學一直是犯著錯誤,不斷糾正著錯誤才走到今天的,永遠正確絕不是科學的特徵——相反,假如有什麼東西標榜自己永遠正確,那倒是最鮮明不過的指標,表明它絕不是科學」。在真正富有科學精神的著作中,我們常常可以讀到對錯誤的坦率承認和及時糾正。泰森這本書在這方面也有不錯的表現。2019年初,泰森收到兩位醫學院女生的來信,指出泰森任職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一塊展板上關於病毒的文字介紹犯了常識性錯誤。泰森在回信中幽默地表示,收到來信後,他挖空心思尋找推卸責任的可能性,卻都失敗了,現在唯一可以搪塞的是:「20年前製作那塊展板時你們兩人在哪裡?我們那時就該請教你們的!」兩位女孩的幽默感也毫不遜色,回信表示,「那時我們大約兩歲,但你毫無疑問應該找我們的!」泰森把女孩的回信也收在了書里。

在這篇已經不太短的短文的最後,我自己也來給泰森挑一個錯——確切地說不是錯,而是不夠妥當的表述。那是在一封2019年的信里,泰森在羅列物質組元時將基本粒子分為四類:夸克、電子、中微子和光子。恕我直言,這是很 %@# 的分類!:-)

關於《一位天體物理學家的來信》一書就介紹到這裡。泰森的科普大腕兼「網紅」的身份是此書銷量的保障,而銷量有保障的書相信不久就會有中譯本的,大家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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